看着桂月香投来的平静目光,小西行长不得不回想到刚才自己最后所说的那句话:看来即便是朝鲜人,也不一定都是软骨头。面前这毫无惧色、镇定自若的桂月香,就比那些甘愿投降的朝鲜降军将领,硬挺了不知多少倍。
深知自己已必死无疑的桂月香,也没有再多做出什么无谓的攻击,只是又扫视了一眼练光亭外连绵的青山、无尽的大同江水、与这雄壮的平壤城……眼中似乎对这片生养、哺育了自己的土地依然充满眷恋与不舍,最后,朝着苍天泯然一笑。
不好!唐卫轩再也不顾旁人的反应,正待越过身前的桌子,阻止桂月香。
却见桂月香手中那团艳丽的红色火焰,已直直插进了桂月香自己的心口。胸口雪白的长裙上,开出了一大朵不断绽开着的红色血花。
桂月香持刀自刃后,也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虽然已经来不及了,但是唐卫轩还是一脚踹开了面前的桌子,一个箭步冲到了桂月香的身前,扶住了已经毫无力气、奄奄一息的桂月香。
眼见这女刺客已用匕首自裁,亭内的众人也不禁慢慢围上前来。
此时的桂月香,已经平静地闭上了双眼,但是口中依然还在碎碎念着,不知是说给小西行长等倭将的,还是唐卫轩等大明使者的:“我朝鲜……千里江山虽小,却也是……延绵数百年的家园……国家今日虽已败落,满目风雨飘零……待来日,定还会有人再重整故土……复我……河山!”言罢,便轻轻一歪头,在众人的环视下,沉沉地倒在了唐卫轩的臂弯里,香消玉殒,再无气息……
翌日酉时,小西行长率倭军主要将领,在七星门为沈惟敬三人送行。
沈惟敬依然是天朝上使的架子,临别也不忘再与小西行长依依不舍地多攀谈几句。孙世禄背着双方议定好的议和书,等在沈惟敬的身后,随时盼着出发返程。
只有唐卫轩,一身肃穆,不拘言笑,只是静默地立在沈惟敬一侧,一言未发。
临别之时,小西行长还特意向已经拨转马头的唐卫轩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唐将军也请一路保重,愿两国永远和平,再也不用在战场上与唐将军相见。”
唐卫轩却只是拨回身来,拱手一礼,一脸正色地回道:“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随后,便再次拨转马头,跟着沈惟敬和孙世禄奔出了七星门。身后只留下满脸不解之色的小西行长等人,站在原地想了半天,也弄不清唐卫轩这句话的意思。小西行长没有明白,唐卫轩真正想说的,其实是这句话的后半句:
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
小西行长更不知道,昨天夜里,就在唐卫轩回到大同馆自己房间、确认四下无人监视后,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取出了怀里的那个香囊。
如果桂月香是决意赴死的话,那么今日早上床头留下的那个香囊,就很有可能是她刻意留下的最后遗物!
果然,唐卫轩打开香囊一看,里面竟藏有一张小小的纸条。待唐卫轩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条,小声默念着上面几行清秀的小字:
良宵如梦纵欢笑,今朝醒,依旧江河泪。
一寸山河一寸血,弱女子,亦知家国恨。
今世无缘长相伴,待来生,再与将军醉。
这想必是桂月香早上起身后,暗暗下定了赴死的决心,才仓促写下的绝命遗言。藏于自己随身的香囊中,留给了仍在熟睡中的唐卫轩。
嗅着香囊上还隐约散发出的那熟悉的桂花香气,再回想起今日练光亭内桂月香香消玉殒的那一幕,唐卫轩不禁又一次抿紧了嘴角,却依旧止不住自己的潸然泪下。过了半响,才默默收起了纸条,小心地放回那个精致的香囊内,再将香囊置于自己贴身怀中。
窗外的月光,如前夜一样清澈透亮,屋内的唐卫轩,却是一夜始终无眠。
三人骑着来时的马,一路向北奔出了平壤城,直到一处山坡上,才减下速来。孙世禄首先忍不住停下马,向平壤城再次张望,确认倭军是否还有追兵跟来。沈惟敬同样停下马,对此次“议和”大获成功兴奋不已,坐在马上,放眼天际,志得意满,豪气干云。
唐卫轩也随之勒住胯下坐骑,回望着身后的平壤城:夕阳的余晖下,这百年古都静谧而又雄壮。在这座城里,留有唐卫轩太多的记忆,短暂而又沉重,一个个值得铭刻的身影,直在眼前,挥之不去。胸中壮怀激烈,但唐卫轩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再一次带着无限的遗憾和悲伤拨马远去。尽管背对着平壤城,唐卫轩依然可以感受到在那背后宁静的平壤城中,还有无数道殷切的目光在望着自己,似乎还在依依不舍地盼望着他下一次的重返。那目光的主人属于史儒、大明的三千将士、无数的平壤百姓、还有……那个已经永远逝去的、如桂花般婀娜的身影……
其实,唐卫轩并不知道,在远处的七星门城楼上,的确还有一个轻盈的身影,正身披紫袍,目送着唐卫轩三人渐行渐远。
晚霞中,那即将消逝在天际的矫健背影已经模糊不清,但不知为何,依然让人感到坚定和执着,似乎带着一股决绝的气势,正预言着不远的将来:
待明朝,千军万马压城日;
誓必返,大明王师卷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