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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无处无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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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楹一路跟着敬事房太监来到养心殿。

初春的夜里很冷,风直往骨头缝里钻,她裹着厚厚的大氅,还是忍不住把牙磕得咔咔响。似乎也不单是因为冷,从她接了口谕的那时起,她就跟掉进了冰洞里似的,浑身再也暖和不起来了。

别的妃嫔领旨侍寝就像过年,到处的宣扬,手底下的人逐个儿放赏,面子里子全然不顾了,唯恐别人不知道她给翻了牌子,短了她两句敬贺的话。到了她这儿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儿,她走一步蹭一步,恨不得立马来道上谕遣返。管他冷宫也好,牢笼也好,她情愿一脑门子扎在里面不抬头了,也不愿意到这金碧辉煌,却阴冷刺骨的帝王寝宫里来。

有些话她没法和别人说,就是见着娘家人也开不了口,皇帝面上温文尔雅的,却是个只图自己尽兴不顾别人死活的。她不知道他对别的妃嫔是否也这样,总之自己是吃够了苦头,这种难言之隐怎么排解才好?原当给禁了足,敬事房上呈的绿头牌上就不会有她了,谁知千算万算还是逃不过去。

皇帝能想起她,必定是锦书那里又碰了钉子,这一肚子气要撒出来,她免不了要受罪。宝楹想着打了个寒战,宫灯的光照在她脸上,白得像鬼似的。

李玉贵上来虚打了个千儿,“奴才给董主子请安。请小主儿进配殿更衣,今儿个是您头回在宫里侍寝,奴才安排了女官服侍您。”他往西边一引,“小主儿请。”

宝楹看着李玉贵,眼里泪光盈盈,她张了张嘴,哑声道:“谙达,我今儿身上不利索,您瞧……”

李玉贵眼皮子一耷拉,他半笑不笑地说:“这奴才可做不了主,您千万别难为奴才。各宫各院每天都有御医请脉,您要是有什么不爽利的,内务府必定有记档,或是信期,或是抱恙,总有个说头。既然今儿晚上有您的牌子,万岁爷也翻了,那您就是病着,也得伺候着不是!”

宝楹默默咬紧了牙,宫廷之中就是这样,各人自扫门前雪,没人心疼你。你就是冤死苦死,人家都懒得搭理你,还要眼一斜,嗤的一声说你拿搪,得了便宜卖乖,圣眷在身,矫情病就犯起来了。

敬事房马六儿在旁边催促,“走吧,小主儿,别叫万岁爷等急了。”

宝楹深深吸上一口气,硬着头皮抬腿进了西配殿。榻前早有宫女候着了,给她见了礼就不客气了,三下五除二剥光了她的衣裳,前前后后打量一番。因着后妃进幸,事先都沐过了浴的,所以只在腋下扑上粉,就拿熏笼上的被子把她严严实实包了起来,然后抬手击掌,外头的驮妃太监躬身进来,低着头,垂着眼打千儿,“奴才给主子请安。”

到了这份儿上还有什么呢?宝楹顺从的趴在驮妃太监背上,缩着脖子闭着眼,由着太监把她送进了东稍间。

皇帝正坐在床头读书,眉峰上拢着薄薄的愁,见她进来的也不说什么,撂下书冷冷地看着她。敬事房太监把人放下了,皇帝还没躺下,就少了送妃嫔上龙床的那步。太监跪下磕头,起身后腰哈得几乎和地面水平,低垂着双臂却行退到寝宫外,和马六儿一道在南窗户下侍立,掐着点儿等里头完事了,好再把侍寝的人背出来。

宝楹在床前尴尬的僵立着,脸上发烫,心头打突。她到底是年轻小媳妇,叫男人直勾勾的瞧着,就臊得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穿着杏黄的 亵衣 ,烛火映照下仿佛笼罩在一团温暖的光晕里。他看着她,心底隐隐作痛。这样相像的脸,站在这里的是她多好!愁苦又涌上来,他觉得胸口破了个大洞,冷风嗖嗖地往里灌。缺了一块,怎么填补都没有用了。

他慢慢躺下,看着那曼妙身姿从被子那端钻进去,小心翼翼顺着床沿匍匐,然后披散着长发,在离他一尺远的地方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他只觉难过,她的睫毛像蝶翅般颤动,他低头看下去,倏地有了错觉,恍惚间以为这就是锦书,心理防线便轰然溃堤了。

他靠过去,伸手把她圈进怀里,温柔的,生怕一个唐突碰坏了她。他说:“你不要离开朕,朕知道错了,朕对不住你。”

宝楹如遭电击,脑子里瞬间空白。皇帝厌恶她,从来没有搂过她,即便是最亲密的时候也不会让她贴着他的胸膛。现在他抱着她,软语和她说话,她惶恐之余不知所措起来,绷紧了身子瑟瑟发抖。

皇帝温暖的手掌在她裸露的背上轻轻摩挲,吻她的额头、鼻子……像对待至爱的女人。他嗡哝有声:“别怕,朕再不伤你了。朕是没法子,朕活不下去了,你知不知道? ”

这话不是对她说的,宝楹知道,他把她当成了锦书。冷血帝王会有这样的一面,她简直无法想象。锦书 幸运,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人都爱着她,爱到没有她就活不下去 。自己呢?永远是她的影子,皇恩浩荡都归了她,天威难测由自己承担,老天爷怎么就这么偏心呢!

她不敢说话,怕惊醒了他。攥着褥子的手逐渐放松下来,她晕沉沉的睁开眼看他,萧萧肃肃温润如玉,没有金銮殿上的狠戾阴鸷,仿佛只是城里哪家养尊处优,教养良好的贵公子。

纱帐外的景象渐次模糊,再看不清了。她随波逐流的合上眼,心想就这样吧,无力回天就得学会承受,好在这趟的经历不算可怕。她的手搭在皇帝的腰上,听见他喃喃叫她“锦书”,她惆怅 叹息,有泪从眼角滚落,滴在行龙纹的贡缎枕上,迅速 消逝不见了。

自鸣钟响了十下,蹲在窗户下的马六儿和驮妃太监面面相觑。马六儿两指一叉,吐着舌头小声说:“万岁爷今儿兴致高,都半个时辰了!”

敬事房总管赵积安本来在丹陛旁和李玉贵闲聊,听见钟声过来问:“还没传 ?”

那两个人怯懦地点头,赵积安看了李玉贵一眼,李大总管自然是要安着规矩办的,便示意他通传。赵积安清了清嗓子,高唱道:“是时候了。”

里头寂寂无声,南窗下的四个人大眼瞪小眼。又过一炷香还是没动静,赵积安只好梗脖子又喊,“是时候了,请万岁爷保重圣躬。”

里头终于咳嗽了一声,皇帝瓮声道:“进来。”

赵积安忙打发背宫的进去,自己挨在帘子外头静待,等驮妃太监把人背了出 来。

景阳宫的小宫女 前搀扶,主仆两个蹒跚着出了龙光门,马六儿啧啧道:“差不多的脸盘儿,怎么就差了这么些个呢!”

赵积安嗬了声,“夹紧你的臭嘴!你小子不要命了?”

“不早了,哥几个下值吧!”李玉贵打了个哈欠,从案下拖了个毡垫子出来,什么也不管了,倒头就睡。今儿累坏了,冷汗惊出了好几身,趁着老虎打盹儿赶紧歇一歇吧,明儿不知道还有什么糟心事儿呢!

锦书值后半夜,按着时候算,上半晌定然是不在的。皇帝进了日讲,又寥寥批了几道折子,不时瞥长案上的座钟,心烦意乱地在“中正仁和”内来回地踱步。好容易熬到了未正,他辇都未传,起身便往凤彩门去。

李玉贵慌里慌张的追了上来,边退边打千儿道:“主子您这是要往哪儿去?请爷示下,奴才这就安排銮仪排驾。”

皇帝不言声儿,只顾踽踽急行。李玉贵不敢再问,只得招了御前的人远远跟着。

皇帝出近光右门直朝慈宁宫方向去,后面军机处值房里出来的庄亲王正带着哈哈珠子从东一长街上荡过来。随侍手里捧着六部部本,还有几套淘换来的洋鬼子游记。庄亲王把玩着一柄三寸长的火铳,原想着敬献给万岁爷解解闷儿的,可一抬眼看见皇帝走得匆忙,不由把他给镇住了。

他把火铳往奏章上一扔,撒腿就追了上去,边跑边喊,“万岁爷,您等等我,这是往哪儿去?上慈宁宫请安也捎上臣弟啊。”

皇帝脚下慢了些,转头看庄亲王,沉吟片刻方道:“朕实在是于心难安,要去瞧瞧她才行。”

庄亲王怔忡道:“莫非您还要给她赔不是?一个丫头,说了就说了,就为那一句话,您万乘之尊要冲她低头,未免有失体统吧!”

皇帝心道和你说不通,只要她能解气,这会儿就算打我一巴掌,踹我两脚,我都认了。

庄亲王又觍脸笑,“听说万岁爷昨儿临幸了宝答应?”

皇帝不悦地瞥了他一眼,那凌厉之色叫人心惊。他哂笑道:“你闲得发慌么?两江总督还没指派,朕瞧你就挺合适。回头朕颁旨给吏部,你收拾东西赴任去吧。”

庄亲王哀号一声,“臣弟冤枉!咱们哥儿们随口拉家常用得着较真吗?”

皇帝昂着头瞧都不瞧他,“拉什么家常?你把朕和那些太监放在一道吗?朕是君,你是臣,这点规矩都不懂?”

庄王爷快步上来,又使出了牛皮糖功夫,一把就揽上了皇帝的肩,“好哥哥,您和弟弟犯得着生气吗?咱们是至亲骨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臣弟不长进,您罚我是该当的,可您暗地里不心疼吗?”

皇帝本来就是吓吓他的,见他这个赖皮样儿也无可奈何,推他两下又推不开,只好由得他去,警告道:“你仔细了,回头老祖宗面前别混说,要是给朕捅出娄子来,朕可真对你不客气了,江南用不着去了,给朕上准噶尔打木桩去。”

“是是是。”庄亲王边走边笑,“咱们是亲兄弟,您又是重情义的人,倘或你像雍正爷那样的,我连您的身也不敢近啊,是不是?”他竖起了大拇指,“您是一等一的仁君。”

皇帝腹诽,正事儿不干,只会拍马屁!什么仁君,天底下说他是仁君的只有他庄王爷一人了。

说话儿进了慈宁门,上了中路往前看,慈宁宫里的太监宫女都在往屋里运东西。 崔贵祥在东配殿前指派,太皇太后抱着猫站在廊庑底下。皇帝朝西边瞧,锦书手里捧着账册,嘴里叼了支小楷笔,正忙着清点晾晒出去的家当细软。

“老佛爷,万岁爷来了。”崔贵祥通传一声便下台阶抚袖打千儿,“奴才给主子见礼。”

忙活着的众人纷纷撂下手里的活计蹲肃行礼,皇帝心不在焉地应声“起身起喀”,朝西偏殿前看过去,她低着头中规中矩的侍立,平静得像一汪水,他呼吸窒了窒,心头又钝痛起来。

庄亲王唯恐皇帝失态,偷着扯他的袖子。太皇太后原先笑吟吟的,可看见皇帝大庭广众下愣神,不禁有些恼了。她板着面孔清了清嗓子,“皇帝怎么这会子来了?”

皇帝忙收回视线向上作揖,“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庄亲王也躬身揖手,笑道:“孙儿才刚在军机处拟草诏,拟着拟着想起皇祖母千秋将近,就上养心殿找万岁爷商量着怎么给皇祖母敬贺。万岁爷说要听皇祖母的意思,孙儿就拉着万岁爷一道来了。”

皇帝赶紧顺着台阶下,和庄亲王一左一右搀扶太皇太后,小心应道:“正是呢,皇祖母的好日子,孙儿下旨在中和殿给皇祖母升座受百官朝拜,回头再命御膳房备大宴,宴请臣工们和家眷。朝中肱骨多是南苑王府的旧臣,彼此也都相熟的,自打开国后立了规矩,但凡外臣不得入后宫,以前的老相知也少有往来了,每每不过递请安折子,这回也热闹一回,叫他们进来和老祖宗说说话儿。”

太皇太后这才露了笑脸子,暗盘算趁今天把守陵的事儿提了,看看皇帝是怎么个说法。于是道:“难为你想得周全了,只是我的千秋不算什么,四月里有先皇的生祭,你们可还记得?”

庄亲王难得正经起来,和皇帝一同道:“孙儿万不敢忘。”

入画上来敬茶,锦书是个知趣儿的,再也不露面了,皇帝颇感失望,强打了精神道:“内务府和钦天监年下就张罗了,该备的也都备了,等日子到了,孙儿必定上昌瑞山亲自祭奠,倘或还有哪里不足的,请老祖宗示下,孙儿立刻打发人去料理。”

太皇太后拿盅盖刮着茶叶,一面缓缓道:“我瞧着都齐全了,他们的差办得不赖。只一样,今年是你皇考晏驾整十年,是天大的事儿。我琢磨着山上冷落,该当派人守陵祈福才好。内务府里拟了个花名册子,挑了十个人出来往山上派,诵上九九八十一天的经,好叫你皇考在那边受用些个。”

皇帝嘴上恭敬道:“皇祖母想得周全,就照皇祖母的意思办吧。”心里不由牵扯起来,总觉得有什么猫腻似的。

太皇太后朝崔贵祥使了个眼色,复又若无其事地说笑,“这方是你们做儿子的孝道。人活一世,什么都可以撂下,唯独父子情最要紧。老子教养儿子,儿子孝敬老子,只管上外头看去,小家子尚且把伦常顶在头顶上,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就更要留神了。”

皇帝和庄王爷诺诺称是,这话明面上是在论高皇帝的丧祭,其实是实打实地说给皇帝听的。昨天的新闻八成是传遍了紫禁城的每一个院落,每一条巷子。宫里规矩再大,总有人顶 风 来事儿,私底下嘈嘈切切的议论,添上一句“这话我只和你说”,然后不消半刻,连净房里刷便桶 的都知道了。

太皇太后人在颐和园里,耳报神却无处不在。三个人终究是照面了,没有大动静是预料中的,皇帝内秀,肚子里装得下乾坤,他这会子不言声,并不表示往后一定太平无事。男人啊,遇着了真心爱着的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历朝历代都有为女人反目的父子兄弟,她害怕这种事也发生在皇帝和太子身上。她的澜舟和东篱,一个是心,一个是肝,伤了哪个都会叫她痛不欲生。再这么等下去,就算是下了决心要收网,鱼大,势必绷断了绳子,到那时候就来不及了。

崔贵祥哈着腰,把事先预备好的花名册呈上来,“这是内务府指派守陵宫女太监的名单,恭请万岁爷御览。”

皇帝接过去,通篇的簪花小楷赏心悦目。他看过锦书手抄的《金刚经》,料想这册子一定出自锦书之手,便带着三分赏玩的心态去看。

崔贵祥悄不声儿的觑皇帝的脸色,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锦书这辈子有没有命活着出宫就看这次了,不过瞧着昨儿唱的那一出,要想叫万岁爷勾兑,显然是不可能的。不过好在还有太皇太后,皇帝主意再大,老祖母的话还是会听的,老祖宗发落了,料着他也不会违逆。

果然的,皇帝的眉头皱了皱,脸上即刻阴霾遍布,眯眼盯着那排“未入籍敬烟侍女慕容氏”看了半天,合上折子搁到了旁边。

他胸口憋着一团火,为什么人人都要来插上一杠子?皇后也好,太后也好,如今连太皇太后也公然站出来阻止了。他是皇帝,要抬举一个亡国公主就那么难吗?她们成天算计累不累?他的死活不要她们操心了成不成?他早就已经神魂颠倒,她们再拦着也不济了。

庄亲王嗅出了点不同寻常的味道,他拿了那道折子看,发现锦书赫然在列,登时一阵头晕眼花。完菜了,这回摸着老虎屁股了!怪道皇帝要拉脸子,昨天的事纠结到现在,这会儿又火上浇油,太皇太后也忒欠考虑了,不会避开这当口再提么!

“呃……”庄亲王挠着后脑勺说,“皇祖母,离皇考忌日还有些日子,指派守陵的人也不急在一时,依着孙儿看,还是容后再议吧!”

“才入的春,白昼短,四月二十六转眼就到了,早些定下了也好安心,还要先派了上孝陵去打醮呢。”太皇太后这回是吃了称坨铁了心了,她抱定了主意绝不退让,垂眼数着手里的念珠,表情坚定得石头一样。

庄亲王慌忙看皇帝,原以为他会稍加推诿,等出了慈宁宫再作计较,谁知他直剌剌道:“皇祖母恕罪,朕,不能叫锦书出宫去。”

太皇太后吃了一惊,“皇帝这是怎么话说的?我瞧这名单拟得好,皇帝觉着哪里欠妥?”

皇帝离了座儿,站着回道:“并无不妥,孙儿是为皇祖母着想。目下慈宁宫里敬烟上当值的只有锦书一个人,要选了外行从头调理,怕也得花上三两个月的,皇祖母跟前短了人伺候怎么成?还是让内务府另打发人去吧。”

太皇太后不接腔,只道:“这份折子我也瞧过,上昌瑞山是桩慎之又慎的事儿,孝陵是咱们家祖坟,派过去的人里只有锦书最稳妥,有她替我把关我才能放心。”

皇帝嘴角微一沉,背着左手哈了哈腰,“老祖宗说得是,孝陵是咱们宇文家的祖坟,里头躺着圣宗和高祖,所以更要仔细。锦书是大邺的遗孤,从古到今没有过派前朝公主给本朝守陵的先例。不是朕揪细,实在是事关大英国运,陵寝里一草一木都动不得,万一有什么地方没留神伤及了龙脉,那就后悔莫及了,请皇祖母明查。”

太皇太后猝不及防,没想到他会拿这个来说事儿,到底是做皇帝的,曲里拐弯的心思叫人摸不透。只一点是清楚的,他不会让锦书离开,宁肯违背祖母的意愿也要留下她。

庄亲王见气氛有点僵,忙出来打圆场,“不是什么要紧事儿,要不再挑挑吧,反正还有日子呢!”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我虽作不得大主,好歹也受了太皇太后的衔儿,指派个宫女还是能够的。”太皇太后端坐着,眼里是深潭样的坚定。不是她摆祖母的谱,皇帝真叫她大大的失望,这阵子办事出格,愈发的肆无忌惮,再由着他的性子下去,早晚要出事的。

皇帝也甩开了脸面,再不能这样下去了,他是大英天子,要畏首畏尾到什么时候去?他喜欢一个人,要和她长相厮守,不管别人怎么说,谁都不能阻止他!

“皇祖母,恕孙儿忤逆,您就是把阖宫的宫女都指派完了,孙儿也没有半句怨言,只这锦书不成。”皇帝笔直的伫立,他看着太皇太后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朕心里喜欢她,决不能叫她离宫。 ”

像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大石头,太皇太后和庄亲王瞠目结舌,殿内侍立的人屏息敛神的缩紧肚皮站着,惶惶然似乎要有一场狂风骤雨降临了。

太皇太后手里的佛珠拍在炕桌上,霎时绷断了绳子,迦楠珠子四分五裂地滚落满地。她气得发抖,颤声 道:“万岁爷好大的皇威啊,如今全然不把我这个老婆子放在眼里了。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你是大英之主,万民表率,这样子任意放浪,可知牵一发动全身?江山社稷还要不要了?”

皇帝屈膝跪下,泥首 道:“老祖宗息怒。朕记得《中庸》上曾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圣人都教化遵循本性,朕虽位及九五,到底还是血肉之躯,求老祖宗体恤孙儿。”

太皇太后摇头道:“不是我不体恤你,你擎小儿在我身边带着,我是打心底的疼你。只是咱们这样的一大家子,全天下都盯着瞧的,再不是偏处一隅的藩王了。我不知道什么《大学》、《中庸》,我只知道万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你现在要为一人好恶置天下兴亡于不顾么?这就是你的治世之道?”

皇帝大恸,只喃喃道:“孙儿确实是没法子,孙儿的心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太皇太后怅然道:“你好糊涂,人间帝王,什么样的女子找不到,偏瞧上她?你撒手吧,这样方能保得住她,她是个明白人,我料着这后宫顷轧必不是她要的。”

皇帝却固执道:“朕护着她,任谁也不敢动她分毫。”

“你一个爷们儿家,莫非还能日日缠绵内廷不成?”太皇太后大怒,“你要抬举她,不怕惹来杀身之祸?”

“她在皇祖母身边也有时候了,朕不信她是这样的人。”

太皇太后沉声道:“你血洗了整个大邺皇室,你忘得了,她能不能忘得了?还有她兄弟,不定这会子在哪里虎视眈眈,你竟以为高枕无忧了吗?你不怕她趁你睡着了给你一刀?”言罢又抚抚他的手,“好孩子,我都是为着你,你心里苦,我何尝不知道。可你是皇帝,肩上压着沉甸甸的担子,你不只为自己活着,还要为万里江山活着。皇帝是天底下最苦的差使,怎么办呢?又不能撂挑子,甩乌纱,只有咬紧牙关挺着。”

皇帝眼下已经扎进了死胡同里,他低声道:“她要算计朕,害朕,都由得她。朕以赤诚之心待她,不信她捂不热。”

太皇太后沉寂下来,她看着塔嬷嬷,满脸的凄苦无奈。横竖是到了这一步,往后怎么走呢?这个死心眼子,打小儿认准的事一条道走到黑,除非是他自己改了主意,否则任你浑身的本事也难叫他转圜。

“你真是疯魔了,单是你愿意有什么用。她呢,她愿不愿意受你抬举?”太皇太后对崔贵祥道,“把锦书找来,既这么,且问问她的意思,好叫你们万岁爷安心。”

皇帝心里一乱,他迟疑地喊了声“皇祖母”,只觉得胸口堵憋得慌。她连看他一眼都不肯,这会子说要晋她的位,她能答应才怪了,若是作配太子,或者还有一说。

太皇太后是个快刀斩乱麻的利索人,在她看来锦书要么上昌瑞山,要么就赐绫子,再耗下去断然不行。她对李玉贵使眼色,说了个“快去”。

李玉贵领了命退出偏殿,火急火燎地往值房里去寻人,却是扑了个空,锦书并不在配殿里。他忙扯了站门的小宫女问:“瞧见你们锦姑姑了没有。”

小宫女手一指,他顺着看过去,梧桐树下的身影在大篾箩间忙碌,一手抻着袖子,一手翻晒烟丝。翻完了就倚着树干愣神,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半天不带挪动的。

“锦书。”崔贵祥边跑边招呼,“太皇太后传见,快过来。”

锦书忙迎上来,问:“万岁爷走了?”

崔贵祥凑过来小声说:“花名册递上去了,万岁爷不答应,和太皇太后说开了,说喜欢你,只怕这就要晋位呢。你千万留神,横竖不能答应。”

锦书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她结结巴巴道:“干爸爸,万岁爷真这么说了?”

崔贵祥耷拉着嘴角点头,“可不!我也没想到啊,祖孙俩这会儿和乌眼鸡似的,万岁爷那脾气……”他叹了口气,“进去后说每句话都要细琢磨,好歹推让着。”

锦书应了,蔫头搭脑地跟着进了偏殿,敛衽给主子们行礼,然后毕恭毕敬地站着聆讯。

太皇太后冷漠地打量她,“锦丫头,才刚你们万岁爷和我说瞧上你了,只要你愿意就晋你的位份,你是怎么个意思?”

皇帝心头急跳起来,像个上门求亲的毛头小子一样,巴巴的等着老丈人首肯。他既迫切又有些忐忑,如同生杀大权都捏在了她手上,只要她一点头他就逃出升天,若是她拒绝,他就要下十八层地狱了。

她面上居然能毫无波澜,只蹲了蹲身子,淡淡地说:“奴才谢主子抬爱。奴才只求主子准奴才上昌瑞山守陵,奴才今生青灯古佛,就是主子对奴才的皇恩浩荡,奴才感恩不尽。”

皇帝被活打了嘴巴,不由恼怒起来,冷笑道:“你果真性子犟,在朕这里犟过了头没你什么好处。朕要,就由不得你!传旨……”

“奴才是贱命一条,不值当万岁爷费心。”她对他一肃,“奴才违抗圣旨,请万岁爷赐奴才死罪。”

皇帝哽住了,死罪?的确是不识抬举的死罪!他乜视她,“想死?那可不成。你忘了泰陵里的父母兄弟了?还有慕容永昼,朕有了他的下落,你这会儿死了,他落到朕手里,你说朕该怎么处置他呢?”

锦书五雷轰顶,霎时怔愣在那里。太皇太后也惊住了,皇帝有心计是不假,却没想到他会把权术用到这上头去,拿那些对付女孩儿好看吗?堂堂的开国皇帝沦落到这份儿上,真是病入膏肓了!

太皇太后才叫了声“皇帝”,便给他截断了话头子。他拱了拱手,“皇祖母,朕心里乱得很,请皇祖母容孙儿告退。”说完便去拉锦书,狠戾道,“跟朕走!”

竟是公然的抢人了!锦书吓得脸色惨白,就如同要推出去杀头似的奋力挣扎起来,哭着朝太皇太后伸出手去,“老祖宗,奴才不去,您救救我吧。”

太皇太后已然是无力回天了,她只有呵斥皇帝“放肆”,左右也没人敢阻拦皇帝,连庄亲王也傻了,眼睁睁看着皇帝不顾礼法地把人扛上肩头扬长而去。

“孙儿告退。”庄亲王飞快地打千儿,“皇祖母放心,万岁爷定然有分寸的,孙儿这就跟去瞧瞧。”

太皇太后给气得不轻,话也说不出了,倒在炕上大口的喘气。塔嬷嬷忙给她顺气儿,宽慰道:“快看开些,不是万岁爷不孝,他以往是最听您话的,看着长大的孩子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咱们都年轻过,情这东西最熬人,您是有大智慧的菩萨,就放手由他们去吧。儿孙自有儿孙福,上了年纪安享福寿才是正经,管不了的就撂下吧。”

“他翅膀硬了,理论不成就混来一气,怎么和外头痞子似的?人越大越不成体统!”太皇太后喝了两口茶方好了些,感慨道,“这趟是闹大发了,我瞧得真真儿的,往后再管不住皇帝了,不由得他去又能怎么样?他敬我,叫我声皇祖母,这天下终归是他打下的,我也不好太过束缚他。只难为了锦书,落到他手里,不知是个什么结果。”

“您这会子不担心她会害万岁爷了?倒替她操心起来?”塔嬷嬷道,“我原说您心肠软乎,威严只在面儿上。您放宽心吧,锦书是万岁爷心尖儿上的肉,还能怎么糟呢?左不过翻了牌子再晋位份罢了。”

太皇太后闷声不吭气儿了,疲乏的闭上了眼睛,心道这两个是前世的冤家,事情总要有个结局的。罢罢,听凭他们闹去。皇帝已近而立,这泱泱大国都能整顿好,一个女人还收拾不了吗?况且锦书又不是个厉害人,他两个好归置,叫人忧心的是东篱,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他还能坐得住吗?

皇帝扛了个人,由丹陛旁的高台甬路大踏步上明间来。养心殿的人都吓坏了, 皆惶惶呆立着,不明所以。

李玉贵忙不迭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一瞬间殿内的宫女太监都却行至殿外,合上了三交六椀菱花隔扇门 。南窗下的人也撤出来,纷纷退回值房里去了,偌大的内廷正殿登时空无一人。

皇帝把锦书带进东次间,卸肩往条炕上一扔。她咚地有了着落,才要梳理发晕的脑袋,赫然发现皇帝竟在她上方,两条胳膊撑着上半身,两肩上金丝线绣的团龙图在日光下粹然生彩。

她红了脸,才发现双腿无法合拢 。这样暧昧的姿势实在叫人尴尬,皇帝的脸色像冰一样冷,她心头突突直跳,强作镇定道 :“请万岁爷自重。”

“自重?”他阴冷一笑,“你除了遵着教条,就没有旁的话说了? ”

锦书垂下眼,“我是奴才,自然要依着教条行事。 ”

皇帝微一怔,她心里有根刺,扎得很深,这根刺是他亲手打进去的,他很是愧疚,讷讷道:“你还是怪朕,朕是无心的,朕从没有拿你当奴才。”

“奴才不敢对主子不敬,万岁爷说的是大实话,我的确是奴才。”她说着,眼泪汪汪的别过脸去。

皇帝的心像被重锤击中一样,她的委屈样儿简直让他痛透了。他见过妃嫔们娇滴滴的流泪,不过是争宠的戏码,眼前人不一样,秀眉微蹙,悄无声息,却是彻心彻肺的悲伤。

他 把脸埋在她颈窝里,那淡淡的香气在鼻尖萦绕,他说:“对不住,我绝不是成心的。”

锦书凄恻一笑,这世上能叫皇帝说出这三个字的大约寥寥无几吧!只是他压在她身上,这叫她寒毛直竖起来。她拿手推他,屈起肘顶在他胸前, “主子,别这样,奴才当不起。请主子放奴才走吧,奴才还在值上,还得回去伺候老祖宗。”

皇帝抓住她的手腕子压在炕沿上,愤恨道:“你还想着走?当值?守陵?真有你的,你就那么急着避开朕?朕又不是夜叉,真叫你这样害怕?朕心里无时无刻不念着你,你要走,把朕的命也带走罢。”他咬牙切齿,腾出一只手来解她领上的蝴蝶扣,“朕前头太纵着你了,倒让你生出这种心思来。你没有一日不想着出这紫禁城是不是?好啊,朕要了你,瞧你还怎么走!”

锦书尖叫起来,死命的护住脖子。皇帝的力道愈发大,他像绷紧的弓弦,微一碰就会断了似的。他胡乱去扯她春袍外面罩的背心,鎏金的铜钮子弹飞出去,“叮”的一声打在十锦槅子里供的青铜鼎上。

三个月了,这三个月没有一天过得松泛,当真是吃够了相思苦。他并不是个冷血的人,只是身处高位,有旁人无法体会的无奈。皇帝要喜怒不形于色,要端着架子坐在云端。他也憧憬着过长亭一样的生活,可是不行,宗族里的任何人都能按着自己的意愿过日子,唯独他例外。他是万民景仰的承德爷,是这大英皇朝的标杆。君子寡欲、君子博学、君子劳心……哪一句不是对他的束缚?他情愿纵马扬鞭驰骋沙场,也好过坐在金銮殿上和臣工们比心机赛手段。

他并不像外头传闻的那样英明神武,至少在她面前只是个极简单的男人。他爱她,想和她日夜厮守,可这愿望这样难以企及!她视他为洪水猛兽,他进一尺,她退一丈,永远的天差地隔。一点都不爱吗?他绝望地想,那就一起毁灭吧!就算下地狱也要带上她!

大背心撕烂了,歪歪搭在一边肩头。她早已经没了人色,女人再强悍怎么敌得过男人,她的抵抗渐转薄弱。春袍子开衩处豁到了腰际,她寒心到极点,他就是这样爱她的,除了占有还有什么?

“我恨你!”她掩胸低泣,“你要把我逼到什么程度才算完?你不过是见不得我好,你杀我慕容家九百八十三口人,我到死都恨你!我恨不得挖你的心,吃你的肉!你要就拿去,我什么都没有了,命总还是自己的,只要你撒手,我绝不苟活半刻。”

“你敢!”他恨得口不择言,“你留着清白给谁?给太子?做梦!朕的女人他敢动,朕明日就废了了他,不信的话只管来试。朕的痛苦,要叫你们百倍的还回来。朕是天子,天威怎容亵渎?偏你们一次次把朕架在火上烤,别以为朕舍不得动你,反正恨了,再恨又怎样!”

他满脸的狰狞,哪里还有平常悠然从容的做派。锦书听见他扬言废太子,简直惊得无以复加,这会儿也顾不得别的了,原就是在炕桌边上,随手一摸触到了那方伏虎砚台,也未及细想 甩手便砸了过去……

皇帝翻身仰倒在一旁,捂着额头再不吭声了。锦书惊魂未定,慌里慌张的拢好衣襟坐起来,这才发觉坏了事。刚才那一下落手似乎重了点儿,真把皇帝给伤着了,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来,滴落在金心绿闪缎大坐褥上,很快就汇成了乌沉沉的一滩。

“万岁爷?”她哆哆嗦嗦扑上去撼他,他抿着唇脸色发白,像是晕过去了 。她乱了方寸,尖着嗓子大叫,“李总管,不好了!”

“别喊。”皇帝咝咝吸着冷气儿,“你长行市了,头回拿针扎朕,这趟又拿砚台打破了朕的头,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听见他说话了,锦书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她小心地拿帕子去捂他的伤口,期期艾艾道:“奴才该死,奴才一时昏了头,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哼了一声,闭上眼睛任由她在伤口上捣鼓,可心却静不下,那宜人的香气直钻天灵,搅得他莫名烦躁。复启了眼,没曾想她颈间裸露的大片肌肤直撞进视野里来,精细得犹如白瓷一般。皇帝不由心猿意马了,直愣愣盯着她纤细优雅的脖子看,眼睛一眨也不眨。

锦书忙着给他上药包扎,还担心他明儿上朝失了威仪。臣工们嘴上不问,私底下总要琢磨,好好的,怎么磕破了脑袋?三层金顶下拿白绫子围了一圈多不雅啊!

“奴才传御医来吧,口子怪大的,回头发了炎怎么好!”她说着直起腰,“请主子稍待片刻。”

皇帝颇有些失望,伸手去触额头,淡淡道:“这么的就成了,别声张,免得惊动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

锦书蹲了蹲身子道是,想起他才刚撂的那些狠话,不由又忧心起来,想再探探他的口风,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还在气头上吧,或者本来只是吓吓她,叫她一提反倒弄假成真了,于太子岂非大不利么!

他昏头昏脑地坐着,额角痛得很,也不知道前边怎么动了这种念头,八成是把她吓坏了。他抬头看她,她在炕前站着,神情谦卑,眼里装满了惊惧。衣衫褴褛,仍旧是挡不住的美丽,像天上最美的一道虹,毫不刺眼,温婉动人。

皇帝又有些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目光悠悠忽忽朝她胸前飘。君子坐怀不乱,他告诫自己,脑子里却在想,宽大的春袍底下竟有这样窈窕的身段。他垂下眼,禁不住面上泛红。多亏了这一砚台把他打醒了,否则后面怎么善后呢?

锦书领口的钮子都崩掉了,没法扣,只有拿手抓紧。她别扭地立着,皇帝不发话不能擅自离开,她有了前面的教训,不敢再启奏告退,便退到墙边侍立。两下里默默无言。

过了半晌皇帝方道:“朕失德了,对你不住。”他别开眼,脸上是掩不住的落寞,“朕坐拥江山,每日在庙堂之上舌战群臣,批阅奏对陈条不费吹灰之力,可对着你,朕就笨嘴拙舌起来。朕只问你,你到底明不明白朕的心意?”

锦书心里怦怦直跳,明不明白是一回事,有没有听他亲口说出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眼下是酸甜苦辣都齐全了,混在一处成了糨糊,把她的脑仁儿都绞得生疼。

她若是旗下户族里的普通女孩儿多好,用不着顾忌那么多,爱他就跟着他,不论贫寒还是富贵,天涯海角和他在一起。无奈他是皇帝,她身上背的是血海深仇,两个人永远都无法交集。

她眼里的哀戚愈发浓重,低着头肃道:“万岁爷说的奴才听不懂,也不想懂。奴才姓慕容,是大邺朝的余孽。万岁爷提防着奴才也好,不待见奴才也好,奴才绝不敢有半句怨言。万岁爷有什么旨意只管吩咐奴才,奴才即刻就去办。若说心意就言重了,奴才微末之人,怎配当这二字。”

又是一径的推诿,她慕容锦书装傻真个儿毫不含糊!她到底要愚弄他到什么时候?把他的尊严踩在脚下很痛快么?皇帝喃喃道:“那太子呢?你和他又是怎么回事?”

“奴才受太子爷错爱不胜惶恐,奴才原就是草芥,哪里值当主子爷费神的!恳请万岁爷恩准奴才上山守陵,奴才活着只求心安,至于旁的,一概不论。”她深深福下去,“万岁爷开恩,放奴才去吧。”

皇帝道:“你可知道进了陵里是什么结局?终生都出不来了,活着日日撞钟敲木鱼,死了就葬在山脚下。你进不了祖坟,见不着爹娘,这样你也愿意?”

锦书咬着唇点了点头,“奴才生就是这样的命。”复低声讷讷,“慕容家也容不得我这个不肖子孙。”

皇帝长长一叹,“朕出不了紫禁城,朕一生都交代在那把御座上了。”他灼灼看她,“朕出不去,你就得留下陪朕。你不愿晋位份,朕可以不动你,但你绝不能离开,朕要你伴着朕,到朕晏驾的那一天!”

“奴才斗胆问万岁爷,您在慈宁宫里说,有了我们老十六的消息,是不是真的?”锦书急切地问,“请万岁爷据实以告,奴才只有这一个亲人了,奴才想见见他。”

皇帝的嘴角缓缓扬了起来,他笑道:“正是这话!只要你乖乖在朕身边,朕保他一生平安,倘或你生出二心,那等护军把他带回来,就有他好果子吃的了!粘杆处你听说过么?里头的禁军可是从几百万虎狼之师里精选出来的狠角色,怎么叫人生不如死,他们门儿清。落到他们手里,十条命也不够折腾的,你想想清楚吧!”

锦书一时真被他吓住了,但细听他避重就轻,又觉得有些不太靠谱,保不定他是为了稳住她扯的白话。依着他多疑的性子,既然有了永昼的消息,断不会把他放任在外,不把他拿回来,岂不于理不合?

她面上不便表露,诺诺应了,暗想势必要弄清楚才好,正是备着离宫的当口,若是真有了永昼的下落,为了他也得留下。可若是皇帝信口以这个做幌子蒙骗她,那她守在这宫里就没有意义了。

门外的廊庑下传来一串脚步声,然后就是李玉贵诚惶诚恐的声音,“奴才给太子爷请安。太子爷,万岁爷这会子正歇着呢,您有事儿过了这个点儿再来,先容奴才通传,等万岁爷召见了您再进殿,成不成?”

“狗奴才,又来诓我?这会儿都申时了,万岁爷歇的哪门子觉?皇父素来最遵礼法,还会带头乱了规矩不成!”太子一脚把李玉贵踹翻了,冲着东梢间拱手,故意大声道,“皇父在上,儿子来给您请安了。”

“太子!”庄亲王急得要跳起来,拉又拉不住,这么大个小伙子,又日日练布库,使刀剑,他一个整天提溜鸟笼子的着实是拦不下来。可他憋了浑身的劲儿,把手脚摊成了大字型,横梗在他前行的路上。

了不得啊!谁也不知道里头是什么情形,万一他俩正在“那啥”,太子直愣愣闯进去,扰了万岁爷的雅兴,来个恼羞成怒,那他这大侄儿怎么办?

庄亲王冷着脸说:“你犯什么混?这里是能乱闯的吗?回去!”

太子几乎要发狂,他握着拳吼,“三叔,你让开,再挡横,别怪侄儿连您一块儿揍。”

“你长能耐了?连我一块儿揍?你揍我试试!”庄亲王气得小胡子上翻,“你只当你长大了我就没法儿收拾你了?没王法的!”说着摆开架势要和太子过两手似的。

太子不过是气话,他再光火也不能和自己的亲叔叔动手,于是他蹿下廊子一跃,绕过了庄亲王直朝西次间奔去。庄亲王干瞪眼,跺了跺脚忙不迭跟上去,边追边想,这叫什么事儿!孩子成了人有自己的想法了,太子擎小儿捧在手里养大,牛脾气上来和他老子一样的犟筋,这可怎么办?要出大事了!

锦书正慌得不知怎么才好,勤政亲贤的门哐当一声就给推开了,太子和庄亲王一前一后冲了进来。皇帝飞快扯了椅搭把锦书裹住,喝道:“孽障,你眼里可还有朕!”

太子看见锦书那样狼狈,早就已经痛彻心扉。他狠狠瞪着皇帝,像只受伤的兽,什么规矩伦常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庄亲王不见他打千儿,忙摁他的脖子,嘴里说道:“东篱给皇父请安了。”

皇帝昂首而立,眼里是冷冽的光,“他哑巴了不成?请安还要别人代劳?”

太子看见锦书默默对他摇头,楚楚的尽是哀求的神情。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他敬着爱着的女人被皇父这样对待,他一个爷们儿家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皇父啊,您不是为人足重吗?为什么面对这么个弱女子要动粗呢?她已经足够可怜了,您怎么忍心雪上加霜!

太子不无忧伤地想,君心难测,皇父再不像以前那样亦师亦友了,他变得完全陌生。人一旦有了私欲,即便是亲骨肉也能背弃。他和皇父站在了两个对立面上,没有什么父子亲情,单单就是男人间的抗衡,他不能任由事态发展下去了,锦书无依无靠,他再不护着,她还有骨头渣滓剩下吗?

太子退后一步抚袖打千儿,“儿子恭请皇父圣安。”

皇帝哼了一声,“朕躬甚安,难为你还记得朕是你皇父。你适才做了什么?不等通传便肆意闯进来,莫非你还想夺宫不成?”

庄亲王吓得一激灵,这罪名可大了,杀头都够得上!他忙躬身道:“启奏万岁,太子年少,不尊礼法是有的。可若说夺宫,臣弟敢拿人头保证,他绝没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请万岁明查。”

皇帝烦躁的摆手,“罢了,你这样全然不顾体统闯入养心殿,必是有要事奏报。说吧,朕洗耳恭听。”

太子看了锦书一眼,跪下叩首道:“儿子恳请皇父赐婚。”

皇帝一哂,“爷们儿大了,成家立室是该当的。你瞧上了谁家的姑娘,只要是门户相当,朕给你做主。”

太子道:“儿子谁也不要,儿子要迎娶锦书为太子妃,恳请皇父成全。”

锦书大骇,万没想到太子眼下会提这要求。她惶恐地看皇帝的脸色,果然是怒意积聚起来,濒临爆发的边缘。

皇帝太阳穴上青筋直跳,额角的伤处愈发痛,头也止不住的晕眩。他一手扶着炕桌极力自持,只道:“真是朕的好儿子,你日日读书,方圆于你还有没有约束?臣工们赞你心性儿好,谦洁自持,你哪里当得起那些褒奖!”

太子磕了个头,“儿子自知不足,辜负了皇父厚爱,儿子愿谢罪,请皇父责罚。只是锦书,儿子和她两情相悦,断没法子分开。儿子夜不能寐,神魂颠倒,求皇父心疼儿子。”

皇帝苦笑,他神魂颠倒,自己何尝不是只吊着一口气儿了?若论用情,自己断不会比他少一分。可他能说出来,自己不好对着儿子说“朕也爱她,她是朕的命”,老子和儿子抢女人总归不堪得紧,何况他们彼此有情,年纪样貌又那样相称……

庄亲王看着皇帝额上白绢布裹的一圈只觉心惊肉跳,暗道怎么挂了红了?是锦书下的狠手?这丫头真成,祸头子!万岁爷浴血沙场小半辈子,没想到晚节不保,好好做着皇帝,竟然临了给个小宫女打破了头,传出去颜面扫地啊。

庄亲王冷汗直流,回头一瞥,李玉贵和长满寿在穿堂里探头探脑不敢近前来。他暗琢磨,到底要不要把皇后叫来,又怕人多了添乱,他们爷俩掐起来任谁也没辙,皇后来了事情更棘手。

太子不见皇帝回话,心里着急,也顾不得旁的了,挺腰子道:“皇父,儿子知道锦书的身份叫您为难。二弟东齐,人品贵重,才具尤佳,儿子愿让太子位,不少迟疑,只求与锦书闲云野鹤,长相厮守。”

屋里的人陡然大惊,皇帝坐在袱子上,铁青着脸点头,“好!你既无德,这储君之位不坐也罢。”

他扬声便唤李玉贵,让传军机处值房里的御前大臣来。锦书慌忙伏在地上给皇帝磕头,“万岁爷息怒,请主子责罚奴才。太子爷是受了奴才蛊惑,罪都在奴才一个人身上,求主子饶了太子爷,奴才听凭主子发落。”

“别给朕演什么患难与共的戏码,朕瞧着生气。”皇帝上前扯她,“给朕起来!”

她往后缩了缩,“天下无如父子亲,请万岁爷收回成命。”

皇帝惨淡一笑,好啊,果真是郎情妾意,自己成了什么?恶人吗?他怒极,他但凡能拔出来,何至于吃这些冤枉亏!父子亲?他若不顾及这三个字,太子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

“你既然要跪,那就上廊子下跪个痛快。”皇帝恨声道,“来人!”

庄亲王回过神来,刚张嘴喊了声“万岁爷”,便给皇帝一个眼神堵了回去。

李玉贵和护军统领躬身进来,马蹄袖打得山响,“奴才们听万岁爷示下。”

皇帝指着面前跪的两个人,颤声道:“把他们俩给朕弄出去,罚太子回景仁宫思过,没有朕的口谕不许出宫。”

李玉贵和护军统领“嗻”的一声领命,看着太子和锦书又犯了难,一个是储君,一个是皇帝的心头肉,哪个都动不得。只好哈腰道,“千岁爷,锦姑娘,请吧!”太子扶着锦书站起来,齐齐向皇帝行礼,肃退出了勤政亲贤。

西次间过来入养心殿,太子紧紧握着她的手,惭愧道:“还得委屈你,今儿闹了这么个结局,我原当总能有个说法的。”

锦书道:“你还说!什么即让此位?什么不少迟疑?你要折煞我么?我值什么,哪里当得起你这样。”

太子的嘴角含着苦涩,他说:“要是这太子位能换来你,我连眼皮子都不会动一下。可惜了,我连头上的顶子都是皇父给的,拿他给的东西和他作交换,不是很滑稽吗?”

锦书流着泪摇头,“有你这份心,我死也知足了。我是个不祥的人,怕到最后要害了你。”

太子无谓一笑,“富贵于我如浮云,没了羁绊反倒好了。往后不许说自己不祥,我让钦天监排过你的生辰八字,上上大吉,有旺夫运的。”

锦书知道他又打趣,破涕为笑道:“这会子还说笑!”

旁边的李玉贵和大老粗统领牙酸倒了一片,心道的确宠辱不惊啊,眼下的境况还有这份心说体己话。耽搁有一会儿了,论理儿是该立刻把差办了的,这已经是通融了,再耗下去他们可吃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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