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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惆怅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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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书对平安道:“能见着他一定给你捎话。”

平安忙不迭地打千儿,“姑姑真是好人,谢谢姑姑了。”

一路上春荣都在笑,“你如今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啦,抱猫的小娟感念你,恨不得把你供起来,你可救了她一条命。今儿平安又一口一个好人,你这好人当的,不嫌累得慌。”

锦书也不反驳,只道:“他们只知道面上的,不知道真正的好人是你们几个,你和苓子,还有入画、大梅,你们都是心眼最好的。”

春荣敛去了笑,长长叹口气,“你啊,别整天苦大仇深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乐呵呵的多好。”

锦书笑道:“少混说,我哪里苦大仇深了!你瞧瞧我,不是该乐就乐,该笑就笑吗!”

“乐不进心里去,笑在脸上有什么用。”春荣摇摇头,“你一个聪明人,何必自苦。”

锦书的嘴角渐渐耷下来,“要真正打心眼里的高兴,这辈子恐怕是不能够了。”

行至隆宗门前,她拉了春荣一把,“我在宫门上等着你,里面就不去了。你问了吉祥就出来,咱们好上造办处库里去。”

春荣知道她的难处,崔总管大约是糊涂了,怎么让她一道来问安,倘若叫老祖宗知道了又要生事端。便点头道:“好,你别走远了,在墙根下等我。”

两人往乾清门上去,路过内右门时看见太子身边的冯禄在连廊下探头探脑的,春荣也没在意,整整辫穗子就进宫门找李总管去了。

冯禄迎上来,“姑娘来了?叫我们爷好等!昨儿一晚上没睡着觉。您稍候,我这就请他去。”

锦书忙道:“我也没什么话,就想知道万岁爷有没有为表的事罚他,问你也是一样的。”

冯禄不听她说,边跑边道:“还是您自己和他说吧,我怕传不好话。”眨眼就没了踪影。

锦书往墙上靠了靠,一夜没合眼,浑身上下都透着酸痛。雾大湿气重,手脚冻得发疼,春袍子挡不住寒气,她咬牙忍着不打摆子,可是心在腔子里抖,就捡个背人的角蹲着,蜷缩起来好像能暖和些。乾清宫宫门上有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她挣扎着想站起来,来人已经到了面前。

太子心里一紧,俯身把她圈进怀里搀扶起来,嘴里问怎么了,握了握她的手,只觉冷得冰碴子似的,便回身喊冯禄,“没眼色的!把大氅拿来。”

他的手那样温暖,她一时忘了挣脱,傻愣愣地让他替她搓揉,然后结结实实包裹在掌心里,等回了神要想抽出来,他却握得更紧。锦书红了脸,低声道:“快放手。”

太子年轻的脸上浮起促狭的笑意,眉眼间神采飞扬,坏道:“不放,好容易抓住的,怎么能轻易撒手!”

锦书有些恼,可是看见他满脸的关切,又有些不忍,那一身的刺便放了下来。心道罢了,暂且忘了仇恨吧,他是真的对她好,自己也贪恋这样的温暖。不知怎么,只要他在就很踏实。她咬着唇想,多像自己的兄弟啊。

他和老十六同岁,当初和永昼很要好。两个愣头小子戴着荷叶做的遮阳帽,六月里的大中午,觉也不睡,划着被小太监称作“瓢扇扇”的小船,永昼做艄公,东篱扮采莲人,一路摇桨往玉带桥去。吓得内侍们魂飞胆丧,串粽子似的在他们船后跟了一溜小瓢扇。两个孩子游完了知春亭,又要览西堤六桥,直折腾到太阳下山才回来。那时永昼是主,东篱是客,如今客人取而代之,主人倒漂泊在外,不知所终了,世上的事真是难料。

浓雾之后的冯禄故意咳嗽一声,太子不得已才松开了手,接了羊皮一斗珠的大氅给她披好,仔细系上领口的黄绸带,温声问:“怎么样?可好一些?”

那样情意绵锦的嗓音!锦书尴尬地点头,冯禄识趣地退开去,茫茫天地间似乎只剩他们两个,太子又问:“那块怀表怎么叫皇父得着了?他没有难为你吧?”

锦书窒了窒,又不好告诉他被皇帝拉着出宫的事,只得顾左右而言他,“我才要问你,万岁爷训斥你了吗?有没有为了这事罚你?”

太子心里开出了花,她果然是关心他的,挨饿受冻地跑来瞧他,就是为了怕万岁罚他。他欢喜地笑着摇头,“没什么,申斥两句就完了,并没有降罪。我只担心你,你那么难,万一有个什么我赶不及,岂不叫你受苦?横竖我是男人,就算受上两杖也挺得住,你是女孩儿,腚上开花多难看啊。”

锦书的脸愈发的红,嘀咕道:“什么腚上开花,你混说什么!”

那股扭捏的小性子叫太子稀罕到骨头缝里去,仗着四下无人,不管不顾地揽她到怀里,悄声道:“锦书,别怕,一切有我扛着。若是他们问起来,你就往我身上推,左不过我拼着不做太子了,和你同生共死。”

她原先还挣,叫他这么一说便愣住了,喉头哽了下,眼眶慢慢红起来,低下头去喃喃,“这可……怎么好。”

太子抚抚她的发,笑道:“我原就不想做什么太子,你知道庄亲王吗?就是铁帽子王爷长亭。我心里一直想做他那样的人,一壶酒,一支箫,寄情山水。倘或咱们因此获罪,那就离开皇宫,做对亡命鸳鸯,好不好?”

他言之凿凿,待她情深义厚。锦书的心思平复下来,顺从地靠在他肩头的四爪团蟒纹上,“你不怕我害你吗?”

太子闷声笑,胸腔在她耳边嗡嗡地震荡,“我不怕,你不是那样的人。我以赤诚对你,如果你要害我,那就当我还了宇文氏欠你的债,我命该如此,怨不得别人。”

她抓紧他腰侧的衣裳,说不出的彷徨矛盾。怎么就动心了?真是没出息透了!惨死的父母兄弟可会在下面痛哭流涕,怨她无用,非但不能替父兄报仇,还对仇人的儿子芳心暗许。她心里噎得难受,太子软语安慰,她无奈至极,泪眼婆娑道:“我没脸面对慕容家的列祖列宗。”

太子收紧了臂膀,“我知道你的难处,只不过国仇家恨向来是男人的事,如果永昼还活着,他要来找我决一死战,我定然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你是女人,女人不该掺和进来,咱们两情相悦没错,不论慕容家也好,宇文家也好,实在难容也没办法,大不了咱们死后不进祖坟,也就是了。”

锦书笑着擦泪,“大正月里,又死又活怪吓人的。”

太子抽了汗巾子出来给她掖眼睛,“可不,这么高兴的事生生晦气了。不说了,咱们且死不了,要长长久久地活着。”

锦书脱下大氅递给他,低着头道:“你回去吧,省得又生是非。”

太子见她羞红了脸,再不像以往那样的拉着清水脸子,竟有种前所未有的娇俏之态。他一面欣喜,一面暗自庆幸,可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这份感情来得不易,更是脆弱不堪一击的,要加倍地呵护才好。像这样牵牵手,能让他抱在胸口,已经叫他感激不尽了。

太子嗯了声,把她鬓边垂落的碎发绕到耳后,“今儿辛苦你了,在这大雾里站了半晌,下回再不叫你来找我了,我去瞧你。”

两人你侬我侬正依依不舍,冷不防内右门里有人大声的清嗓子。锦书被吓了一跳,太子伸手把她揽到身后,沉声道:“是谁在那儿装神弄鬼?”

浓雾之后探出李玉贵那张哭笑不得的脸来,他哟了一声,忙打千儿笑道:“太子爷怎么在这儿?万岁爷才刚还说要到上书房听各位爷做学问呢!”

太子脸色极难看,他一哼,冷笑道:“你这杀才,打量我不知道是怎么的?皇父这会子龙体抱恙正歇着呢,你敢拿这个来吓我,好大的胆子!”

李玉贵仗着自己是皇帝跟前的红太监,所以并不怵,只不过也不敢太过造次,毕竟眼前这十五六岁的少年是储君,将来的大英皇帝,他要是不知死活的得罪了,往后有他好日子过的。转而膝盖骨一软,咚地就给太子跪下了,磕了个头道:“千岁爷息怒,奴才就是长了颗牛胆也不敢糊弄您啊!奴才说的是实话,万岁爷歇了一早上好多了,身上也有了力气,还在回廊里溜达来着,顺路溜达到了上书房。您要不信可以问大师傅去,奴才句句实话,请太子爷明鉴。”

太子斜眼乜他,气呼呼道:“好,我倒要看看你能下出什么蛋来!要叫我知道你满嘴跑马,仔细爷当场法办了你!”转身对锦书眨了眨眼,故意冷声道,“回去代我向太皇太后请安,节下差事多,课业也忙,等回头撂了手就去给老祖宗磕头。”

锦书会意了,深深肃下去,“奴才恭送太子爷。”

太子微勾了勾唇角,背着手朝上书房去了。

李玉贵忧心忡忡地看着太子和锦书联手演双簧,其实聪明人心里门儿清,太子是为了见她才告假出来的。可怜了万岁爷,一听说是锦书陪着春荣一块儿来的,着急忙慌地打发他从月华门出来拦锦书。万岁爷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念得紧,他琢磨主子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消万岁爷一个眼神他就知道该干什么,所以紧赶慢赶地从凤彩门直奔出来,刚要迈出内右门,便听见太子和锦书说的那些话。

到底还是孩子,张嘴都是意气话,什么不做太子,不进祖坟,只因还年轻,万事都欠考虑,以为有了喜欢的人就能什么都不要了。真要这样,再过两年瞧瞧,准得后悔。

李玉贵神色复杂,摇着头,对锦书谓然长叹。看上去挺机灵的丫头,怎么就不开窍呢!万岁爷一次又一次地折腾,难道她一点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既然能接受太子,怎么不能接受皇帝?放着现成的好福气不要,倒去够那风里的铃铛,惹得万岁爷发了火,废太子的事儿未必干不出来,到时候大家脸上不好看,这又是何必呀。

锦书心有戚戚焉,雾气浓,也不知李玉贵听了多久的墙角,要是把话捅出去怕要坏事!她谨慎地道个万福,“谙达忙呢?”

李玉贵歪了歪嘴角,“万岁爷知道你来了,来了怎么不进去?他老人家正上火呢,你还是随我去请个安吧。”

锦书莫名的心虚,嗫嚅道:“万岁爷怎么知道我来了?”

李玉贵咂了咂嘴,“我说姑娘,咱们万岁爷是什么人?有什么事能逃过他的法眼?你当春荣圣驾前敢说假话?他直剌剌地问,春荣敢不答吗?”

锦书垂下了眼,“我还要等荣姑姑上库里取烟丝呢!”

李玉贵惊愕地低呼,“我的姑娘,您这是叫我为难呢!取个烟丝值什么,圣上传召,你还想抗旨不成?再说春荣姑娘已经走了,你就是等到雾散了也不中用了。”

锦书茫然立着,怎么走了?明明说好在这里碰面的,这回撂下她一个人算怎么回事?

李玉贵看她呆愣,便道:“荣姑娘何等的聪明人,你这会子下了值,谁管你的下落?万岁爷既然问了你,自然要见你,她还等着,那她岂不成了傻子?姑娘,快走吧!天冷,湿气又大,回头受了寒可不好。”

锦书磨磨蹭蹭,万般无奈。一想到皇帝要见她,心里就嗵嗵直打鼓,要是现在来道旨意让她回去该有多好!她挪着步问:“谙达,您知道万岁爷找我有什么吩咐吗?”

李玉贵瞥了她一眼,“这我哪知道!万岁爷的心思谁也说不上来。其实这话原不该我这个做奴才的说……姑娘,您是一点儿不明白?”

锦书咬着嘴唇不说话,她也不想听什么金玉良言,女孩家天生灵巧,这个年纪上尤其是十样心思。她又不是木头人,这一来二去的总隐约能感觉到些什么,可她对皇帝既恨又怕,皇帝是九五之尊,天字第一号的霸主,难保进了他的寝宫不会出什么事……

锦书渐行渐慢,终于顿足不前了。李玉贵回头看,那张脸白得跟鬼似的,生生地把他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不走了?我瞧姑娘脸色不好,是身上不爽利?”

锦书带着哭腔道:“谙达,我不想去,请您在万岁爷跟前回个话,就说奴才已经回榻榻里去了,成不成?”

李玉贵慌忙摇头,“这是欺瞒皇上,要掉脑袋的死罪,姑娘快别拿我开涮了,去不去的由不得你啊,还是快走吧。”

锦书只觉五脏六腑缩成了一团,腿肚子突突地抖,忍不住打起了颤。李玉贵看她那模样着实可怜到家了,便好声好气地劝慰道:“你眼下不去,依着万岁爷的性子,又得指派二人抬去接你,我们费点事倒没什么,倘或闹开去,只怕你的名声就大了。上到太皇太后,下到妃嫔小主都要找你的茬,你想想,这样好吗?其实万岁爷召你也没别的,无非说说话,扯扯闲篇,了不起让你伺候着进点茶水,用个药什么的,就是要临幸……”

锦书几乎瘫软下来,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李玉贵。李总管被她看得发毛,咳嗽几声干笑道:“也要敬事房记档上牌子。姑娘,说句不怕您恼的话,要是万岁爷这会子就……您可升发啦,晋答应,晋贵人,再往上到嫔,到妃,到皇贵妃……哎哟我的姑娘,您是前程似锦哪。”

锦书屈腿肃下去,哀声央求,“谙达,我和太子爷您也知道,求您替奴才回明万岁爷,奴才实在没法子。”

李玉贵寒起了脸,上上下下打量她,压着声道:“姑娘这是不要命了?宫女和皇子私通是什么罪,姑娘是宫里长大的,应该比我清楚。在这深宫之中别说活得好,就是要活下来,也要深思熟虑不能踏错半步,您怎么还往自己身上揽?您自己舍得一身剐,那太子爷呢?您忍心把他拉下马?”李玉贵站直了身子拿眼眄她,“您要是真这样,我可就当您是存了心报复二位主子爷了。”

锦书哆嗦着说不敢,自己死活无关紧要,真要害了太子可了不得。

李玉贵看她有了松动,连哄带骗地拉到了凤彩门前,这是乾清宫的偏门,万岁爷歇在后殿的东小室寝宫里,过了养心殿再往前就到了,眼看着差事能卸下了,她又扒在门上不肯挪步了,那神情像是要推出去杀头似的。李大总管头疼欲裂,左右都有轮值的太监,况且是皇帝要见的人,骂又骂不得,道理又讲不通,怎么办呢?

他只有好言道:“您是个爽快人,今儿怎么积糊起来!敢情前边我和您说的话全都白搭,您一句没听进去?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到您这儿怎么串味儿了?皇上这样尊崇的人,又年轻,样貌又生得好,您就是跟了他也不亏啊,怕什么!”说了半天回过味来,怎么连他也绕进去了,忙道,“万岁爷没说要临幸你,你放心吧!”

廊子下站南窗户的小太监掩着嘴吃吃地笑,锦书闹了个大红脸,这才不情不愿地提着袍子跨过门槛,追上李总管问:“您才刚不是说万岁爷临驾上书房的吗?”

李玉贵啊了声,“巡视完了回来,照旧歇着了。”

穿过养心殿正间,前面是二小门的穿堂,穿堂那头的东梢间就是“又日新”,万岁爷在炕上躺着呢!李玉贵转回身来,看见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很是担忧,央道:“姑娘,您笑一个吧,就像在太皇太后跟前一样。万岁爷可是正经主子,您哭丧着脸,叫我跟着揪心哪。”

锦书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谙达,您瞧这样成吗?”

李玉贵无奈地点头,“凑合吧。”说着领她过了穿堂,在东梢间门前站定,隔着绣线软帘哈腰通禀,“主子,锦书到了。”

皇帝语调冷淡,只道“进来”,锦书屏气凝神应个嗻,有些畏惧地看李玉贵,他往边上让了让,打起软帘使眼色让她进去,见她犹豫便在她背上推了一把。

锦书踉跄着进了“又日新”,暗想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会子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于是深吸一口气走到皇帝床前,蹲下去恭恭敬敬请了个双安。皇帝说免礼,她也不敢抬头,垂着手退到墙边站着。

皇帝蹙了蹙眉,“你拘着干什么?朕这么叫你害怕?”

她忙摇头,“万岁驾前奴才不敢造次。”

那边缄默了半晌,方缓缓道:“朕赦你无罪,抬头吧。”

皇帝靠着床架子,背后垫着秋香色的绣云龙条褥,妆蟒绣堆的幔子半副高挂,半副低垂,外面罩着明黄罗帐,西墙根前燃着的通臂巨烛映照过来,那黄色荡出一圈一圈的晕影,模糊而温暖。

皇帝一手执书,就着火光微微倾侧身子,倒不似平日的机警敏锐,脸上透出股子慵懒从容来。鬓边的发结成小辫汇进顶上的冠带中,齐眉处勒着二龙出海的抹额,金丝勾勒的纹路在烛光里灼灼地闪,真正是眉如墨画,鬓若刀裁。见锦书定睛瞧他也不恼,反倒自得地勾起了唇角,心想这丫头别的都好,就是有时候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换了别人敢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早就办了大不敬下大狱去了,她不一样,他愿意让她细细了地打量,这样才能知道她眼里装下了他。

皇帝的心情还不差,慢吞吞撂了书坐直,锦书端过茶盅里的莲子茶来,小心地问:“万岁爷,您哪儿不好?”

皇帝接过茶喝了一口,复递还回去,顿了顿方道:“没什么要紧,想是昨儿歇得晚了,早晨起来头晕。”说完了忍不住咳嗽起来,直伏在床头的案几上咳得掏心挖肺一般。

锦书悚然上前替他拂背心,他大咳不止,半天方缓过劲来,渐渐止住了,歪在大引枕上眼泪汪汪地喘。锦书又抽了帕子给他拭,忐忑道:“发作得这样厉害,奴才伺候万岁爷吃药吧。”

皇帝摇了摇头,“不必……”又咳了数声,道,“方才已经用过了。朕问你,你是陪着春荣一道来的,到了宫门上怎么不进来?”

殿内的苏合香从鼎内萦萦地升起来,随着空气的流动四下飘散开去。窗前养了一盆迎春花,那金腰儿花枝繁茂,细长的藤蔓从紫檀木的高台上垂下来,只抽了极少的几片叶子,却开满了金灿灿的花。她就立在那盆迎春花旁,面色如白玉一般,楚楚地看他一眼,复低下头去,讷讷道:“奴才是上内务府取牌子去的,并不是陪着荣姑姑到乾清宫来的。”

皇帝听了气结,别转脸去又是一阵大咳。她不由紧走两步上前轻轻替他捶背,只觉他身上发烫得厉害,热度透过衣裳直传到她手上去,这才发现皇帝只穿着一件石青色的花绸单袍,便暗自腹诽御前这些人是怎么伺候的,这样大冷的天,就是穿夹袍都嫌不够,他还病着,倒由得他贪凉。遂回身取了件玄狐皮端罩来,福了福道:“万岁爷,奴才给您添件衣裳吧,还是仔细圣躬,这会子正热着,吃了药再捂出一身汗来就好了。”

皇帝原本最讨厌里三层外三层地包着,嫌累赘不自在,可听她一说也没了脾气,顺顺当当就把端罩套上了,由她扶着半卧半躺下。隐约闻见她袖笼中飘出的似有若无的香气,暂时忘了全身焦灼的疼痛,心思也平复下来,半合着眼问:“昨天咱们出去的事没叫太皇太后知道吧?”

锦书应个是,“亏得李谙达给我找着了猫,否则真是瞒不过去。”

皇帝哦了声,“没出事就好,我原当要有一番动静的。”

锦书替他掖好被角,见他颊上泛红,心里琢磨他一定病得不轻,便肃了肃道:“万岁爷,您睡会子吧!”

皇帝的目光落到条案上,那里码着厚厚的一摞折子,今天的叫起虽免了,折子照旧递上来。那些个公文从四面八方汇总过来,都是大事,都巴巴等着皇帝御览圣裁的,今天撂下了,明天就有更多。他不能像慕容高巩那样让后妃抓阄定夺,他得一个字一句话地看进脑子里去,反复地斟酌思量。都说让他保重圣躬,可身子疲累事小,国家大事耽搁不得。

皇帝抬手示意,自己挪了炕桌过来。锦书知道劝也不中用,只好把奏章一股脑地搬到他面前,低声道:“万岁爷勤政是天下人之福,只是也要保重身子才好。”

皇帝手上一顿,也不应,只抬眼看她。她心头一跳,忙跪下去磕头,“奴才多嘴,请主子责罚。”

皇帝拿了本折子在手里,淡淡道:“你起来,朕没怪你。”复问,“昨晚又轮着你侍寝?”锦书道是,低眉顺眼地往砚台里量水,取了朱砂墨块缓缓地研磨。

皇帝往垫子上靠去,暗想难怪看着憔悴,昨儿忙得够呛,侍寝也不得安睡,正想叫她回去歇着,外面李玉贵高声地喊,“奴才给皇后主子和各位小主请安啦。”

锦书慌了神,要是叫皇后知道她在这儿,回头传到太皇太后耳朵里,恐怕要罚她到北五所当秽差去。转眼看皇帝,他倒笃定,只顾歪着看折子。锦书顿下手上的动作,凝神听外面的动静,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李玉贵道:“主子且留步,万岁爷有吩咐,不叫人进去打搅,这会子怕是歇下了。请主子稍候,奴才瞧瞧去,倘或没睡,奴才再来回主子。”

皇后有些不悦,“怎么我每回来万岁爷都歇了?总管,你不会是在糊弄我吧?”

李玉贵忙打起了哈哈,“主子恕罪,奴才就是长了十个胆也不敢瞒骗皇后主子。奴才是万岁爷身边的一条狗,万岁爷说什么,奴才就照着做,还请主子见谅。”

皇后哼了一声,“好,本宫在这里等着,请总管速去速回。”锦书吓得大气不敢出,抓着墨块的手簌簌地颤,满脸的惊恐畏惧。

皇帝抬起眼打量她,她站在炕桌前愣神,动也不动,只闻轻轻浅浅的呼吸,如丝一样把他的心密密捆缚起来。皇帝眼角微扬,抿唇笑了笑,“别怕,朕的寝宫,没有朕的允许,连皇后也不得擅闯。”

一会儿李玉贵到了床前,打千道:“万岁爷,皇后领着几位小主来瞧您呢,给奴才挡在外头了,依这主子的意思,宣是不宣?”

皇帝道:“人多聒噪,叫她们回去。”

李玉贵瞥瞥锦书嗻了声,却行退到殿外,对皇后道:“回主子的话,万岁爷圣躬不豫图清净,说难得皇后和诸位小主有这份心,万岁爷心里都知道,只是今儿精神头不济,就不见了,请主子和各位小主回去歇着。”

多贵人的嗓音传来,“万岁爷到底在不在里头,总管可别蒙咱们啊。”语调之中大有怀疑的意思。

皇帝脸上浮起厌恶的神色,捂着嘴又闷声咳喘。门外大概是听见了,也确定了皇帝在寝宫里,再没有由头闹了,便纷纷隔着菱花格扇门道:“请万岁爷保重龙体,臣妾们等您大安了再来瞧您。”嘈嘈杂杂一阵花盆底磕在金砖上的咔咔声,来请安的人像潮水般地退去了。

天色比先前亮堂了很多,雾气渐次散了,晨曦穿过薄雾照在坤宁宫的单檐歇山顶上,皇后放开左右宫女搀扶的手,笔直地立在正殿的月台前。晨光打在石青的八团喜相逢缎褂上,折射出乌沉沉的光晕。

她凝眉眺望,乾清宫离得那样近,又日新的后窗户就在眼前,她却被挡在一道金丝藤红漆竹帘外进不去。心下是说不出的愁滋味,近来皇帝和她愈发的生分平日虽说不上多热络,可好歹还算贴心。现如今见了面脸上仍旧笑着,神态语调却难掩的疏离,到现在竟将她拒之门外……她莫名的恐惧,愁肠百结的预感,似乎要出什么娄子了。

一众妃嫔见皇后面露愁容,自然各怀心思,个个缄口不语。

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叫初寒,在坤宁宫待了六年,是皇后的心腹。主子有晃神的时候,她要替她周全到,眼看着皇后要失仪,便上前一福道:“主子,万岁爷那里有太医们照顾,必然保万岁龙体安康,请主子放宽心。清早的寒气重,还是回暖阁里去方好,诸位小主们还等您的示下呢。”

皇后回过味来,看身后的淑妃、懋嫔、还有多贵人皆恭肃而立,忙笑道:“瞧瞧我,真是失礼了,叫三位妹妹在外头受冻,连口茶都不给喝,回头该怨我了。”

三人都说不敢,跟着皇后往配殿里的东暖阁去,等落了座,懋嫔才道:“万岁爷这会子不知怎么样呢,又不肯见人,怪道皇后娘娘要忧心。”

多贵人道:“可不!好不好的让咱们见一见,也好叫咱们安心不是!”

皇后伸出戴着镂金护甲的右手端起茶盏,吹了吹茶沫子道:“万岁爷喜静,咱们人多,吵得他不得安生。他既然不肯见,那一个人养着也好。”

淑妃笑道:“今儿是来得凑巧,乾东的人怪齐全的。可说句大不敬的话,万岁爷这事办得,不好!嫌着我们也就罢了,怎么连皇后娘娘都不让进?以往有什么总是打发了我们把娘娘留下的,是不是?”

别看淑妃平时闷声不响的,要紧的时候会把人往死路上逼。皇后讪讪的,搁下了杯子道:“这话说岔了,万岁爷是大家的万岁爷,我什么时候也没独占啊!我如今人老珠黄,不受待见也是有的,不像各位妹妹,风华正茂,各个鲜花似的,往后圣眷且隆着呢。”

众人一听皇后自嘲的话,皆被吓得一凛。淑妃赶紧赔笑道:“瞧娘娘说的,年轻值什么,过几年都一样。您可不同,您和万岁爷是少年夫妻,风雨里一起过来的,咱们再投两回胎也不能够和您比。”

皇后还是冷着脸,懋嫔岔开话题道:“近来万岁爷总是‘叫去’,也不知是怎么了。旁的倒没什么,只怕是身上不好,硬撑着不说。”

皇后的嘴角扬起一个寡淡的弧度,“万岁爷忙,那样多的国事要处理,精力总归有限,咱们多体谅他吧!”

既然皇后都没牢骚,下头位份低到尘埃里去的人还有什么话可说!忙从小杌子上站了起来,屏息敛神诺诺称是。

初寒托着雕花漆盘来,到皇后面前一蹲,“主子,该用药了。”

皇后漫不经心道:“过会子再用吧。”

那三个也是识趣的,都上了药了,摆明了是在轰人,正好坐在这里也活熬出油来,便顺着台阶往下溜,唱个万福道:“咱们叨扰了皇后娘娘这么久,也该回去了。娘娘快歇着吧,奴才们告退了。”

“也好,你们出来有时候了。”皇后颔首,“我就不送了,都去吧。”

皇后坐在南窗户下,拿起绷架子绣那方兰草的帕子。引了线,针尖在头皮上篦两下,正待要落针,心里又繁杂不安,来来回回比划了好几次,最后只得作罢了。

初寒在一旁看着,几番犹豫才道:“主子既静不下心来就别绣了,没的伤着自己。”

皇后撂了手,半倚着炕桌长叹一声,失神看着窗外。天气很好,满目跳跃的金,她的眼里却是压抑的死寂,喃喃念叨:“要坏事。”

初寒心头一颤,皇后母仪天下,向来是谨言慎行稳如泰山的,从没见过她怔忡失措的样子,莫非是为给李玉贵拦在外头的事不痛快么?她惶惶不安地问:“主子这是怎么了?万岁爷不过是偶染风寒,太医诊治了就会好的。”说完猛然想起那桩事,顿时便明白过来。

真真是棘手到家的一团乱麻,儿子五迷三道地陷在里面,还没来得及料理,老子又牵扯进去。这慕容锦书到底有什么能耐,叫那父子俩念念不忘地挂在心上呢?

这是皇家的家务事,又关系到体面,她做奴才的不方便说什么,只开解道:“主子先别急,事情还没闹明白,万一不是咱们猜的那样,岂不白操了那些心?”

皇后摇头,“这事九成九的没错,初一天地人大宴散了,他上这儿来就失魂落魄的,我那时只当他政务上遇着不如意了,并没有往深了想,如今回过头去琢磨,果然是大大的不一般!你进宫这些年,何尝见过他那样?他是个兜水不漏的精明人,针鼻大点儿的事都记在心上,结果那天布菜出了岔子。后来又有个‘二人抬’,到昨儿下半晌无缘无故丢了半天……依着我,料想是有些眉目了。”

初寒道:“这事儿光猜也不成,要不我打发人往午门上问去,看万岁爷昨天下午出没出宫。”

皇后斟酌道:“各门上的禁军统领都是皇帝的亲信,当初跟着他打江山的,只要他一声令下,掉脑袋的事都肯干的主儿,能让你轻易打听到他的行踪吗?况且他未必走午门这条道:十有八九是从神武门出去的……回头你上顺贞门去一趟,和门子上的太监打听,那起子下等奴才,给两个子儿连祖宗都能卖,有什么是问不出来的?”

初寒应个是,“要是万岁爷真带锦书出宫去了,娘娘打算怎么办?”

皇后还真给问住了。怎么办?是啊,怎么办……皇帝眼下正在兴头上,贸贸然动了他的玩意儿,他一恼,伤了夫妻情分不是因小失大吗?要动手也不能是自己,一边是丈夫,一边是儿子,倘或有个闪失,皇帝恨她,太子怨她,到时候闹个里外不是人,那活着还有什么奔头?

皇后霍地站了起来,初寒叫了声主子,不知道皇后要做什么,只听她说:“我去找太后商量。”

初寒一时愣了,暗想皇后这不是病急乱投医吗!太后深居简出,整天的青灯古佛诵经参禅,一心想着白日飞升呢,哪会理这等红尘俗事!找她商量,无非得着两句“阿弥陀佛”,还能有什么!

“这才是正经打算。”掀了膛帘子进来的高嬷嬷,把敬献的糖蒸酥酪和枫露茶搁到炕几上,一面道,“您早该找太后去了,讨了她一个示下,干什么都放得开手脚不是?”

皇后着紧地披上了猞猁狲大氅,像是海心里头飘着,突然找着了北,脸上的神情松泛下来,嘴唇抿得也不那么紧了,还有那么点喜滋滋的味道。

初寒是开国以后选秀进宫的,南苑时期的事她并不知道,也不便和她说。别瞧太后如今无欲无求,想当年也是出了名的一把好手,宫里的老人们都知道,她的这位婆婆面上既恬淡又和气,私底下怎么样就不好说了,总之合德帝姬是死了,她也成了太后,成了最大的赢家,之所以蛰伏着,那是因为上头还有太皇太后,将来老祖宗百年,这大英后宫只怕就是她的天下了。

皇后收拾停当,上了肩舆往寿安宫去。风和日丽,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皇后微微地眯起了眼。皇太后这会儿再要清静,事关她儿子和孙子,绝不能袖手旁观。要论肚子里的锦绣文章,谁也比她不过,皇帝的性子其实就像她,那样可怕的深沉和警醒!知道自己要什么,随侍保持一颗冷静的头脑,从前慕容合德抢了她的丈夫,如今慕容锦书又来祸害她的儿子,孙子,叫她知道了会怎么样?

皇后冷冷一哼,八成会咬牙切齿地说上一句,“慕容家的女人都是狐狸精!”

步辇在夹道里匆匆而过,一路行至寿安门前,皇后下辇往春禧殿去,宫里的孙总管迎上来,因着皇太后免了后妃们的晨昏定省,总是难得才见着皇后,便按规矩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笑道:“什么风把主子吹来了?”

皇后抬手叫他起来,“谙达快别多礼。今儿天好,来瞧瞧太后。”

孙太监嘴上抹了蜜一样,奉承道:“到底主子是不一样的,可比旁的人贴心多了,皇太后常说花好稻好,比不上嫡亲的好,这话一点不假。”边说边引道,“太后娘娘在萱寿堂呢,主子请随我来。”

寿安宫前后分为三进院落,东西各有跨院,萱寿堂就在第三进里,园里叠石为山,风景极是雅致。从出廊过去只闻笃笃的木鱼声,皇后问孙太监,“皇太后这会子正礼佛吗?劳烦谙达给我通传一声,我到福宜斋候着。”孙太监打千儿应个嗻,先送皇后去了东次间,这才脚下生风地往萱寿堂去。

皇后在小殿里坐着,槛窗开了两扇,园子里才抽芽的绿意隔着屉子透过来,倒有一片欣欣向荣的意境。直等了一炷香的工夫太后还未现身,她也不急,品着内用的红茶,赏赏这满院春光,和皇太后跟前伺候的嬷嬷闲聊两句,间或整整脖子上的赤金盘螭璎珞圈,再扶一扶顶上的累丝点翠花篮钿子,悠哉悠哉,气定神闲。

又过一阵,隐隐听见有脚步声,她抚了正龙团花的褂子站起来,冲门口进来的皇太后肃下去,“奴才恭请皇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和颜悦色地点头,“起身吧。我才刚的经正念了一半,又不好中途撂手,叫你好等了。”

皇后笑道:“是奴才叨扰额涅了,事先也没打发人来回禀,就这么急匆匆地赶了来,坏了额涅的规矩。”

太后只说没什么,“正是念得时候长了,想歇一歇呢,可巧你来了,咱们娘两个好好说会子话。”

太后穿着石青色缎绣三蓝花蝶袷坎肩,把子头摘了两边的络子,白玉扁方下插着根银镏金镶多宝簪,胸前挂着伽南念珠,到底是吃斋的人,那打扮也素净庄重。看皇后站着,便让她坐下,问:“你今儿怎么得闲上我这儿来?上回就听说准备二月二的东西了,这会儿怎么样了?”

皇后应道:“额涅放心吧,该备的都齐了,就剩吃食没料理了。”

民间传说着二月初一龙睁眼,二月初二龙抬头,二月初三龙出汗。自打年下前后宫里就张罗上了,该扫炕席了,冬天儿的炕,怎么说也比外面露天地里暖和,这炕缝里、炕的犄角旮旯、炕被的下头,保不齐藏着钱串子、潮虫什么的。一到二月二,这些虫子活泛起来,万一被叮了咬了,大年初儿的,怎么说都晦气。还有就是藏剪子,这三天不论主子也好,宫女子也好,谁都不许碰针头线脑的东西,说是怕戳瞎了龙眼,戳破了龙皮。

吃食也讲究,吃好了,身子骨硬实才能腾飞。各宫这天不用厨子,但凡是女人,主子奴才都得上手,要备上元宵,春饼,褡裢火烧,还有面条,馒头鸡爪子,再来个芥菜缨炒黄豆嘴儿,来盘豆腐,用白菜头包着桌上的饭菜,使劲捧着吃图个好说头儿,这就齐全了。

原本二月二是个欢快的日子,可皇后有点乐不起来,她心里装着事,听太后在那儿数叨棉裤变夹裤,棉袄变夹袄的老惯例,不过应景儿地凑上两句。太后是明白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于是屏退了左右,等着皇后开口。

皇后张了张嘴,“额涅,奴才有件事儿,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太后老家是科尔沁的,这样的称呼只在南苑时用过,进了宫,老辈子里的习惯就改了,要不是太后,要不是额涅,叫额涅的时候少。皇后这么一声,倒勾起她一些从前的回忆来。愣了会子神道:“你说说,出了什么纰漏?”

皇后犹豫了一下,事到临头不知怎么又顾忌起来,隔了半晌才慢慢道:“太皇太后跟前敬烟的锦书,额涅记不记得?”

太后想起了那丫头,虽然穿着宫女的衣裳,可浑身上下有股宫廷的气派,像宝石玉器一样,由里到外透出润泽来。慕容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且不说明治皇帝为政有多不合格,单就他那种做派,还真是无人能及的。太后恍惚又忆起了合德帝姬,先帝就是喜欢她那点,以至于迷迷瞪瞪,到死还念念不忘。

皇后看见皇太后眼里泛起一层寒冰来,知道触到了她的伤心处,不过也顾不上那些,继续说:“眼下锦书要走她姑爸的老路子了,奴才没了主意,特地来回禀额涅。”

太后大惊失色,一种急痛直攻进心底最深处,她霎时挺起了脊背,颤声道:“你是说皇帝?”

皇后本是极雍容镇定的,可这话一旦出了口,就如大山将崩似的,她看着太后,疲累道:“不光是万岁爷,还有太子。”

手里的念珠似有千斤重,皇太后被皇后那席话震得魂不附体。什么讲儿、礼儿、令儿,统统都想不起来了,直恨不得找到皇帝爷俩一通臭骂。

宇文家真是好造化,小一辈子和老一辈子一样的毛病。这话还不能和皇后说,多丢人啊!皇帝这是中了邪了,早晚非栽在姓慕容的手上不可!皇后嫁过来时只听说嫡王妃和王爷多恩爱,并不知道皇帝对他嫡母存着那样的心思,如今要是告诉了她,只怕皇帝脸上挂不住。皇太后咬着后槽牙想,这样的亏还真是吃不怕,有一便有二,头里和老子抢,现如今和儿子争风吃醋,真有他的!

“你们万岁爷人呢?”太后沉声道,“我要问问他,他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做皇帝的人怎么也没个忌讳?那丫头是个什么东西,留着一条贱命都是天大的恩典,他这会子是要抬举她么?在床上安个弓弩子,命还要不要了?”

皇后怕她闹开去,回头不好收场,只好安抚道:“额涅先别急,这不过是我的猜测,到底是不是的还要接着查。我原想把锦书弄到坤宁宫来的,可老祖宗那里说什么也不肯放人,这事就作罢了。咱们稳了阵脚再说,好歹想个法子把苗头给掐了,兴许还有救。”

太后愈发的痛心疾首,“东篱这孩子也叫人糟心!整个朝廷的大家子小姐里就挑不出一个合心意的,竟瞧中下等奴才了,真叫我恨铁不成钢!”

皇后噎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委屈得直想掉眼泪。太后捂着胸口气喘了半天,才问:“你同太皇太后说起过吗?锦书是她宫里的人,要处置也得她发话才成。”

皇后低声道:“太皇太后应该是知道的,只不过一味地不做决断,奴才也闹不明白她的意思。”

皇太后冷声一哼,“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瞧太皇太后真是上了年纪,要做好人了。可这善心得看用在什么上头,这么油盐不进的耗着,非得等她把天捅个窟窿出来,然后再收拾残局吗?”

屋子里都是贴身的近侍,倒不担心他们把这儿说的话往外传。太后拧着眉头想了会儿,看皇后,只低头坐着,也没句痛快话儿。论理要办那丫头有的是法子,却不知她怎么就畏首畏尾的,眼巴巴看着皇帝和太子被人祸害吗?自己如今吃斋念佛,那些个杀伐的事做不得,就指着她了。

“到底怎么样了?我瞧着你也放不开手脚,难不成他们爷俩就死心塌地了?这才几天的光景!”太后视线在她身上一绕,“该怎么办你也不必请我的示下,你是六宫之主,要办个丫头不是一抬手的事儿!”

皇后有点傻眼,面上只不动声色。她的原意是叫太后动手,她和皇帝的情分总要保全的,太后如今要做菩萨了,冷眼旁观着?她的左手捏了个拳,心想要下帖猛药才成,便道:“要不这事先缓缓再说吧,太皇太后那里不撒手,我做孙子媳妇的总不好硬问她讨人。额涅,旁的没什么,锦书那丫头要是能一心一意跟着太子或是万岁爷,还则罢了,怕只怕她不安分,她心里恨着宇文家,倘或从中挑唆,弄得父子反目成仇,于家不利,于社稷不利……额涅啊,咱们可要痛断肝肠了。”

皇太后一思忖,是这话!宇文家的爷们儿耳根子软,心里真有了这个人,上刀山下油锅,眼睛都不带眨的。她缓缓往雕龙椅背上靠过去,和皇帝的母子情,和太子的祖孙情还顾不顾?万一那丫头早就扎了根,她处置了她不得让那爷俩记恨她一辈子?可又不能放着不管,怎么办才万全呢……

太后道:“皇帝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私情和国事还是能分开的,就像先帝,他和敦敬皇贵妃那样的情深义厚,还不是背着她夺她皇兄的江山!我料想皇帝也应当有高皇帝心怀天下的胸襟。”

皇后恍然想起在南苑王府时,一天游园无意间听到太后贴身丫头的一段话,那时就领教了太后的沉沉心机:

合德帝姬是个心思单纯的人,她偏安一隅不喜热闹,王府里的事鲜少过问,高皇帝不敢把他的宏图大业告诉她,每每拿练兵来搪塞她,她也不察,仍旧过她的安稳日子。

当时她极受宠,阖府上下的姬妾哪个不嫉妒,就差没活撕了她。众人都远着她,偏太后讨喜,姐姐长姐姐短的一刻不离口,合德帝姬也喜欢她,拿她当姐妹,结果怎么往呢?高皇帝出征去了,她就把南苑王府谋反的事告诉了合德帝姬。这下嫡王妃的天塌了,一下就病倒了,她还常去探望她,火上浇油地把前方战事转述给病榻上的人,可怜合德帝姬一条命就这么断送了,临死都没出卖她,八成还是领着她的情,当她是知心朋友。

皇后怅然,这就是大宅子里的妻妾争斗,杀人不见血,多可怕!为了生存,什么样的手段使不出来?只可惜,赢了天下又怎样?皇后喃喃,“谁曾想高祖爷是那样的实心眼儿,皇考皇贵妃一走就连饭都不吃了,到最后饿得没了样,瘦成了两层皮,那梓宫抬着,就剩寿材的份量了。”

皇太后一怔,心上被狠狠剜了一刀似的,猛醒过味儿来,“不成!那丫头不能杀,千万要留着一条命!我算是明白太皇太后的用心了,要是杀了她,回头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事来,她再搭上那爷俩,那可真是要了人命了!”

皇后只觉背上冷一阵热一阵,迷茫茫没了方向。“这么说来就由着她去?额涅,她是慕容氏的遗孤啊,等着吧,迟早要出乱子。”

太后头痛起来,正因为她是合德帝姬的侄女才不能轻易动!皇帝八成是在她身上找着她姑爸的影子了,这才是真正不好办的原因,这会子一脑门子扎进死胡同里了,哪儿还出得来!

“额涅。”皇后的心凉到了脚脖子,“奴才听您的,您给个话儿吧。”

太后摆了摆手,“皇帝和太子要有个好歹,我死了也没脸见祖宗。你别急,再想想法子。”

一直在一旁侍立的高嬷嬷上前请了个双安,“奴才有个主意,想看看皇太后的意思。”

那高嬷嬷是皇后的奶娘,皇后大婚那会儿跟着陪嫁过来的,在芳嘉园那片有个府邸,人们管那儿叫奶子府沙家。平时不常在宫里住,只有皇后传了才进园子里来。太后一瞧自己人,就点头道:“你说。”

那高嬷嬷是个话篓子,出发点是好的,只是不相干的忒揪细,从南苑说到大内,从绣工说道宫女,像倒了核桃车似的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套,直说得太后耳朵里生了茧子,忍不住大皱其眉,叹着气儿道:“您老到底想说什么呀,甭扯闲篇了,你主子急断了肠子,你还有这兴致侃呐?快拣要紧的,麻利儿说吧。”

高嬷嬷一迭声应是,又绕了好大一个弯子,可算是说上正经的了,没别的,就两个字,赐婚!

皇太后掏了掏耳朵,“赐婚?赐给谁?宗族里谁敢要?还有你们万岁爷那儿,非把人家弄死不可!”

高嬷嬷道:“怎么能赐给王府门第呢,还让她过阔绰日子享福去啊?往下边赐,往狠了办她,指给太监!”

皇太后个皇后倒抽了口气,这也忒缺德了,好好一个大姑娘嫁了太监,那往后还能活吗?太监都是些脸酸心眼子小的玩意儿,落到他们手里不得要了大半条命去!

高嬷嬷自顾自地絮叨,“奴才觉着这个好!万岁爷就是要法办,杀个奴才不值什么,过了礼上了花轿,太监死了她就是个寡妇,万岁爷和太子爷也没念想了。”

理是这个理儿,可这损阴德的事谁来做?皇后垂下了眼,皇太后老僧入了定,谁也不吱声。

一室静谧。隔了老半天,皇太后像是想明白了,和丢了性命来比,叫儿子恨,孙子怨也没什么,拼了这几年的道行不要了,就这么办!

太后木着脸拍板,“二月头上皇帝要上西山健锐营去,趁着那当口颁懿旨吧,不能让个女人毁了整个大英。”

皇后咬着牙说嗻,高嬷嬷笑道:“太后您圣明。”

打定了主意,大家都松了口气,太皇太后那里再忌讳也构不成阻碍,只要背着老太太放了恩旨,立马把人带出宫去就齐全了。

皇后没事人一样闲喝两口茶,琢磨把人配给谁合适,高嬷嬷说:“就配给圆明园里养鸽子的管事刘登科,那狗不拾的东西好色,死都不怕的种子,就他合适。”

刘登科三十来岁,养鸽子是行家,腿不瘸眼不瞎,就是背佝偻,据说是净身的时候没把腿抻好,站着就像只虾子,这一生都伸不直了。

皇太后一听也蹦出了点怜悯之心来,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皇后有了底儿,忙换了个话题,笑眯眯地又说上二月二来了。说刚忙完年下还没缓过劲来,又要张罗换季的事,下头人起早搭黑,点灯熬油的做针线不容易,得放赏。

太后顺着话头子说:“各宫正月里还有多少鸡鸭鱼肉,省着吃也好,费着吃也好,到二十三这天都得拾掇干净喽,二月二吉利了,这一年都吉利,可要紧着点子心。”

皇后从圈椅上站起来,规规矩矩肃了肃,“谨记皇太后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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