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已经进了慈宁门,有话也不方便说了,锦书道:“今晚轮着你上夜,明早咱们一块回榻榻里,到时候再接着聊。”
话音才落,从徽音左门里出来两队人,都戴着领约,佩着彩帨,一个细长个儿,一个略丰腴,正是梅贵嫔和陈贤妃。
那梅贵嫔在前头走,甩动着膀子并不要人扶,身后就跟了两个黄毛丫头。陈贤妃不一样,她担着身子,自然精贵了许多,前呼后拥的,宫女嬷嬷一大堆,走路的架势也不一样,就快横着了,苓子偷着扑哧一笑,低声道:“通主子快生了也没像这位这样,敢情她是属螃蟹的。”
那儿梅贵嫔眉开眼笑地迎上来,“哟,我瞧瞧,这不是锦姑娘吗!”
锦书和苓子忙敛了神福下去,“给贤主子请安,给梅主子请安。”
贤妃的视线在她脸上一转,收回了两条被嬷嬷架着的胳膊,笔管条直地站着,满眼的轻蔑和厌恶。梅贵嫔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她亲亲热热的扶了锦书一把,还真像是见着了亲姐妹的样子,对着苓子说:“姑娘快起身。”又忙着握住了锦书的手,上下一打量,啧啧道,“真是个标致人物,瞧这通身的气派!好妹妹,什么时得您的喜信儿?”
一旁的贤妃撇了撇嘴,因离得稍远,她转头压低了声对身边的宫女说:“瞧见没有?这两位凑得好,缺心眼儿和丧门星,五百年前的一家子,多齐全啊!”宫女和嬷嬷们嗤笑起来,苓子和锦书交换了眼色,她们笑什么是不知道,反正保管没好话就是了。
锦书对梅嫔肃了肃,“梅主子快别折煞奴才,奴才愚昧,不明白梅主子的意思。奴才还在值上,不敢耽搁时候,这就回老祖宗跟前伺候了,二位小主好走。”
梅贵嫔木讷地应了,眼巴巴看着她们往明间前的露台上去了。她冥思苦想,觉得这丫头怎么不乐呢?旁人求不来的好事儿,她似乎不太高兴。
贤妃尖着嗓子道:“行啦,凭她怎么,不过是个奴才。您还真有这好兴致和她称姐妹呢,瞧见没有,热脸贴冷屁股,人家都不搭理你!”
梅嫔也有点扫兴,原本是想套套近乎,将来大家好和平相处,可这位明显的不给面子啊!她喃喃道:“这是怎么话说的……”
贤妃撑了把后腰,“怎么话说的?瞧不上您呗!还没晋位份呢,摆着个脸子给谁看?要是她有命活着,将来有把子骄纵劲儿使的,您擎等着吧,活脱脱的狐媚子!”边说着,边摇摇摆摆出了慈宁门。
苓子扯了扯锦书的衣角,陈贤妃那又尖又利的嗓门,隔二里地都能听见。那些刻薄话是成心扔给锦书的,苓子怕她心里难受,偷着看她的脸色,她一味地低着头,并没有什么难过的表情,这才略松了口气,自顾自的数落,“还贤妃呢?真没看出来她哪一点上‘贤’了。封她做贤妃,活打了嘴了!二月二光藏剪子怎么够,还有她那张利嘴呢!真该像套官房一样,把她的脑袋也拿黄云龙套包上!”
初春时节,太阳一落下去天很快就擦黑了,后蹬儿短,没一会儿就得掌灯。
锦书半天的差事下来了,站在廊庑低下指派粗使宫女挂白帽方灯。春夏爱刮风,雨水也多,就不用纱绢罩的了,换上了料丝灯,雕漆为架,面上绘了各种寓意的图案,又亮堂又好看。
最后一丝亮也隐没了,天乌沉沉的,没有月亮,头顶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颗星。因着还在正月里,玻璃丝罩子蒙了朱纱,火光照下来,是一层淡淡的水红色。
锦书站了一阵背上发寒,正想回配殿里去,只见铜茶炊上的张太监提着茶吊,慢慢地从甬道上踱过来。他步子小,身上穿得又鼓鼓馕馕的,动作越发的迟缓,冷不防后面的小太监们抬着毡垫子风风火火地过来,躲闪不及就被撞了个趔趄。他定了定神骂,“兔崽子,狗见了都摇头的!看着点儿道再跑!我这儿提着奶皮子呢,回头洒了叫你娘赔!”
小太监边跑边道:“对不住了您哪!”一眨眼就进了配殿了。
张太监摇头嘀咕着,“这帮跳墙挂不住耳朵的,迟早是挨刀的命。”
锦书站在福鹿底下招呼,“谙达,没事儿吧?”
张太监抬头一看,笑道:“是锦姑娘啊,没事儿,就是撞得我眼晕。”
张太监真是个好人,他上回帮她打听到了春桃的消息,还顺带捎回了掖庭那群人的现状。荔枝她们都挺好,春桃的病自打烧化过之后全好了,这会儿自己回定妃娘娘跟前当差了。至于为什么老不见贵喜的踪迹,原来那小子拨到乾东五所去了,要不是张太监,她还得天天在侍膳的人里找他呢。
锦书挺感激他,忙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搀着他往西南角上去,一面道:“上回老祖宗赏我两块石蜜,我一直放着没用,昨儿我听说您有气喘的毛病,我孝敬您一块吧,和梨一块熬水喝,说是管用。”
张太监一听来了劲,“那可是好东西啊,你别给我,给崔总管吧,他关节上有毛病,你拿那个给他,在他面前讨个好,往后派差当值也轻松些。”
人说太监有通病,整天憋坏算计别人、使心眼子做丑表功,可慈宁宫里的几位老太监却不一样,上到总管、回事儿,下到梳头、熬茶汤的,都不爱争阳斗胜,大家都客客气气本本分分,有了好的还能谦让一番,在这深宫之中是非常难得的。
锦书笑道:“我有两块呢!明儿我给您送过来,您只管收下就是了。”她是不愿意说,崔贵祥那儿怎么能短了呢?那可是她干爸爸!关节痛要拿石蜜泡酒喝,她早就托人偷偷买了寿膳房里的酒,拿联珠瓶泡好了送到他榻榻里去了。
张太监这才应道:“叫您记挂着,多不好意思啊。”
“全当是我谢您的吧。”到了茶炊上,不灰木的炉子还燃着。这地方是个连廊拐角,并不避风,冬天的时候北风一吹,冻得眼睛都睁不开,又不能挪地方,真是要多苦有多苦。主子只知道喝茶,喝奶子,哪里知道做奴才的辛劳,张太监整个冬天脸膛都是灰紫的,就跟孩子似的,肉皮儿还起皮皲裂。
锦书放下茶吊搓了搓手,“您忙着吧,过会儿荣姑姑还要派活儿,我先过去了。”
张太监笑道:“还早呢,我这儿有好茶,给姑娘泡上一杯?”
锦书只道:“不用了,您留着自个儿喝吧。”说着便转身沿着出廊往明间门前去,刚要上台阶,正碰着崔贵祥从里面出来。
“我正找你呢!”崔总管满脸的笑意,“吃过了?”
锦书纳了个福,人多眼杂不好往亲了叫,只得呼一声谙达,又道:“您找我有事儿?”
崔贵祥把她拉到阴暗里,笑着说:“好孩子,难为你想着我。你给我泡的酒我喝了,还真管用,谢谢你了。”
“瞧您说的!”锦书道:“这还不是我应当的吗,孝敬您我乐意。”
崔连连点头,打心眼里的喜欢。到底闺女好啊,以前收的小子成天的惹祸,要他觍着老脸到处给他打圆场擦屁股,一点福没享到,头发愁白了大半,这会儿到隆亲王府当差去了,过年过节连和好都不让人捎来,六岁上带大的还不如半道上收的闺女呢!他想起那没良心的就想哭,全当他死了,白操了十几年的心。
崔贵祥唏嘘了片刻才说:“我今天得着个信儿,闺女啊,你的命可真大!差一点儿就毁了,亏得有贵人相救,我想想都后怕。”
锦书心头兀地一跳,自然想起太子午后那些模棱两可的话,慌忙追问出了什么事。
崔贵祥左右看了看方低声说:“你是福泽深厚,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呢,难就过去了。我告诉你,前天皇后和太后商量了,要趁万岁爷和太子爷巡视大营的当口把你配人。”
锦书惊得不轻,生生打了个颤,听见崔贵祥后面说的,更是悲愤交加,几乎要痛哭出来。真如一下掉进了无底的深渊里,他们夺了她的家,害死她的至亲,如今还要来残害她,当真是没天理透了!在这铁桶样的深宫里,她势单力薄没有还手之力,虽不能自救,却宁死也不任人宰割!
她咬着后槽牙说:“谙达,我绝不能从!我是慕容家的子孙,我的祖辈在乾清宫的宝座上坐了两百年,我不能叫她们这样糟践!我宁愿自尽,也不愿受这样的屈辱。”
崔贵祥点头,“我都知道,你是个有傲性的孩子,可也别动不动就想到死啊,我前头不是说了吗,你有遇难呈祥的造化。这事叫万岁爷知道了,你猜怎么着?”
她脑仁儿都疼起来,哪里还思量那些!满心的委屈,憋闷无处宣泄,直拿手绢抹眼泪,抽抽搭搭泣不成声。崔贵祥哎哟了一声,自责道:“都怪我没一气儿说清楚,害你掉了好几颗金豆子。快别哭了,都没事儿了,万岁爷使了点子手段,今儿下半晌把那个养鸽子的杀了,这下子好了,你可周全了。”
锦书怔了怔,“怎么把人杀了?那人家多冤枉啊!”
崔笑着叹息,“你这孩子忒心善,自己都油里熬着呢,还管别人的死活。依着我,还是杀了好,杀了干净,一了百了。”
锦书嗫嚅道:“宫里的太监这么多,不指给他,还能指给别人。”
崔贵祥倚着立柱拢起了袖子,“不会再指了,刘登科一死,太后和皇后就明白万岁爷的意思了。只不过你往后要更仔细才好,她们明面上不能拿你怎么样,背后使跘子是肯定的,倘或你有一点过错落到她们手里,那你的小命就完了。至于那刘太监,平时缺德事儿没少干,杀了也不为过。他拿烂命换了你的下半辈子,也算死得其所,咱们托人到他坟头上烧上两刀高钱,权当感念他,也尽了意思了。”
锦书嗯了声,心头繁杂不知所倚。这趟的危机填了一条人命进去,下回呢?闹了这样大的动静,她怕是早成了众矢之的,谁能饶得了她?
崔贵祥见她垂头丧气的便开解,“你也甭上火,既然万岁爷护着你,半条命算是在自己手上的。从今起一举一动千万小心,主子们抓不着错处,自然也奈何不了你。你别嫌我倚老卖老,我要说句你不爱听的,人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如今人在屋檐下,孙悟空再大的能耐也翻不出五指山,你不待见万岁爷我知道,可哪天他点了名头,咱们尽心的伺候,别乌眼鸡似的就成了。”
锦书惶然抬起头来,“谙达……干爸爸,您是不是还打听到别的消息了?什么叫‘点了名头’?有事儿您可别瞒我,我拿您当亲爹,您不能和他们一块儿坑我啊。”
崔贵祥踌躇着,考虑该不该把那两道上谕告诉她,说出万岁爷杀鸽子刘的事是为让她感激万岁爷,也叫她提防别的主子和小主们,眼下她既来了这么一句,他还真不能瞒她了。
他横下了心,一字一句对她说:“万岁爷往敬事房和宗人府下了密旨,上谕到底是什么说不真切,按着李玉贵的猜测,大约一道是保命符,另一道是晋位的恩旨……二月万岁爷要离宫,他是怕前脚车轱辘出了午门,后脚皇后主子就拿你开刀,特留了旨救你的。”
锦书只觉耳中嗡嗡有声,大冷的天,额头的冷汗簌簌而下,已然惊恐得不可名状。
崔贵祥被她吓了一跳,忙抽了汗巾来给她擦,颤着声道:“锦丫头,你别懵啊,快说句话,这是怎么了?”
锦书恍惚已经穷途末路,早到了求告无门的地步。眼前这位干爸爸心里只怕是盼着她能得高枝的,他也好跟着长脸子,得体面,求他想辙是不成的,他不给帮倒忙就不错了。
太子那头也没有指望,他那样年轻,又毫无城府,凭的不过是一腔热血,圣旨一颁,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她骇到了极致反倒冷静下来,对崔贵祥道:“我回头就去求太皇太后,求她放我回掖庭。”
崔贵祥眼神晦暗,哑着嗓子道:“我也想过,倘或你执意不要这份荣宠,到底怎么才好。回掖庭,或是拨到四执库去都不中用,只要在宫里待着,万岁爷时时念着,早晚还是充后宫的。我思来想去,只有一条道可走,入夏朝廷要搬到热河避暑,万岁爷不是发话让你一道去吗,到时候想法子留在行宫里,这才有奔头。”
锦书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忙问:“您的意思是不回京畿了?”
崔贵祥带着无奈道:“可不!要是能留在热河就是你的造化,行宫里有位敬懿贵太妃,论起辈分来,她是你母亲的表姨母,你该管她叫表姨奶奶。你到了那里就去求她,太皇太后素来敬重老太妃的人品,她要是开口讨你,你一准能留下。”
锦书不由羞愧起来,前头还低看了崔贵祥,当他只认得帽尖儿上的顶子呢,原来也是个通人情的。她深深给他肃下去,“多谢您的提点,您对我的好,我一辈子记在心上。”
崔贵祥笑道:“我活了这么大的岁数,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福也都享过,就缺个知冷热的贴心孩子,你一来,都齐全了。我也不求旁的了,知道你打懂事儿起就苦着,我心里也怪不落忍的。当年我受过敦敬皇贵妃的恩惠,有能力报答她时她已经晏驾了,这会儿就把劲儿全使在你身上吧,全当我还了她的情儿。”
这儿正说着,小太监垂着手,快步地赶过来,薄底的皂靴擦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快的踏地声。他上前打千儿回话儿,“总管,老祖宗到了进宵夜的时候了,里头发了话,要传人说书。”
崔贵祥抬头看了看天,“今天老佛爷倒有好兴致!行了,知道了,你嘱咐留金一声,叫他赶紧上升平署传旨去,老佛爷爱听京韵大鼓,让那儿的人备了绝活呈上来。”又对锦书道,“进去吧,外头怪冷的。只要太后和皇后那儿不下赐婚的旨意难为你,万岁爷也说了,宣了第一道才进第二道:也不会巴巴儿的就下旨晋位的。”
锦书应个是,屈腿福了福目送崔走了,自己站在廊下愣了一会儿神,脑子里乱糟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只好举步往配殿里去了。
转眼到了月尾,阖宫上下都在准备皇帝巡营的事,锦书值上短了蒲绒,打发小太监上库里取去,小太监回来时还捎带上了顺子。顺子和平安嘀嘀咕咕扯了会儿闲篇,就进来给太皇太后磕头请安。
“你们万岁爷好不好?我听说已经备了围子,就等明儿开道了?”太皇太后捧着手炉问,“这回带几个人去?”
顺子又磕个头,“回老祖宗的话,万岁爷他老人家硬硬朗朗的,正筹备明儿开拔的事儿呢。皇上带了汉军督统、领侍卫内大臣、后扈大臣、并善扑营、奉晟苑、神机营、新旧营房、火枪营等各掌事大臣随扈。”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笑着对崔贵祥说:“这小子嘴皮子溜,真难为他全记住了,到底是你带出来的高徒。”
崔贵祥忙说不敢,“是老佛爷的教诲,咱们慈宁宫出去的个个都是好样的,如今在值上都是好手,不全是老佛爷这儿会立规矩,会调理人吗!”
太皇太后应道:“也是,他们就爱上我这儿来讨人,像金迎福、李玉贵、还有西六宫的掌事儿、回事儿,都是我这儿出去的。”
塔嬷嬷笑道:“这正是您福泽厚,都上您这儿讨吉祥来了。”
说笑两句,太皇太后抬了抬手,“别跪着了,起来吧。你伺候万岁爷有功,明天还要跟着一块儿上丰台去……”说着又想起来,“皇子们可是同往?六岁以上的既开了蒙,也该上外头历练才对,成天介在园子里看蚂蚁倒窝,到上驷院看太监喂骆驼,那怎么成!”
顺子起来回话,手上的马蹄袖还搭着,哈着腰道:“这回万岁爷下了旨,除了还在襁褓里的十六爷留在宫里,其余的皇子们都得随扈,不许乘马车,大的自己骑马,小的让外谙达同乘护着,说起要打小起就学会吃苦,方不忘了父辈是马背上取的天下。”
太皇太后道:“这就是了,你们主子头里年轻,不愿意带着孩子一块儿出去,说怕吵着,哭开了哄不住,自己成了奶妈子。如今有了些年纪,倒是自己想明白了。”
顺子喏喏称是,眼睛一扫锦书,马上又垂下头去,方道:“太子爷告了假,今早景仁宫的掌事儿来回,说是太子爷昨儿下半晌练布库时扭伤的脖子。原当睡一晚上就好的,可这会儿半边身子动不了了,传了太医,又是扎针又是拔火罐的,费了大手脚,还是不见好。”
太皇太后一下子着了急,“这还了得!伤了脖子是天大的事,太医怎么说?”锦书心里也忐忑得厉害,面上不好露出来,只攥紧了拳头。
顺子道:“老祖宗放心吧,太医说没什么大碍,好生的将养,五六天的光景也就好了。”
太皇太后又问:“你们万岁爷可去看过了?万一伤了筋脉怎么好!”
顺子恭敬地答:“回老祖宗的话,主子过去瞧过了,说让太子爷好好养着,就不必随扈了,也不必上上书房做学问,就在宫里歇着。”
太皇太后这才舒了口气,想想又不对,吩咐崔贵祥道:“备辇,我得过去瞧瞧。怪道我眼皮子跳了两天,原来是应在这件事上了。”
锦书知道太皇太后定是杜绝她和太子见面的,便叫大梅跟着伺候,自己只乖巧的替她张罗好鹤氅,扶着上了肩舆,拿毡子盖上了她的腿。上了年岁的人脾气愈发像孩子,太皇太后不太乐意,“天暖和了,盖着怪热的。”
锦书笑着,温声道:“还是盖着吧,您腿不好,万一进了湿邪回头又得受罪。再说屋子里热乎,到外头一吹风就凉了。”
太皇太后不情不愿地坐着,也不说话。塔嬷嬷和锦书相视而笑,崔总管击掌起辇,锦书领着一溜留宫的宫女肃下去恭送,等肩舆过了宫墙才退回宫门里。
顺子还没走,抓了一把瓜子靠在门框上嗑起来,锦书笑骂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你可真够没规矩的!”
“您只当没看见我吧,我在那儿大气不敢喘,回了娘家还不让我松泛点儿?”他把瓜子皮吐了一地,招手喊小宫女,“过来,收拾干净喽。”
锦书啐道:“什么娘家,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你瞧瞧,弄得满地都是,回头嵌进砖缝里头扫不出来,你就拿簪子一个一个拨出来吧!”
顺子胡乱应付道:“这个值什么!慢慢地扫,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再歇一会儿就得回去了,万岁爷那儿还有折子要批,我得在跟前伺候着呢。”
“出巡不检点折子吗?”锦书打了软帘进配殿,正好趁这当口坐会子,便让人到铜茶炊上打热水来泡茶。小柜上有下用的毛尖儿,捏了两撮出来扔杯子里,滚水一烫,上下翻滚开,一会儿就浓香扑鼻了。
顺子老实不客气的接了一杯过去,一面应道:“哪能呢!这要是积攒下来,不消两天就得压死人。三座大营离京畿又不远,奏事处太监骑上快马,一天能打个来回。万岁爷等着他们把奏折和陈条送过去,等批完了再让带回来,不耽搁工夫。”
锦书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犹豫了一下才问:“太子爷真不要紧吗?你亲眼瞧见了?”
顺子摇头道:“我哪能看见,景仁宫不是谁都能进的。我只在门上等着,看见太子爷身边的冯禄和下头的人说说笑笑的,后来又听李总管说了,倘或老祖宗问起来回一声,就说没事儿。”
锦书总算是放了心,既然冯禄还有笑脸子,又不在跟前伺候,想来没什么要紧,说不定里面还有别的说头。细琢磨,十有八九是怕太后和皇后对她不利,借口称病留下来保她周全的。
顺子看着她独个儿抿着嘴笑,也不知道她在乐什么。他不由叹了口气,愁啊愁的,张嘴就就来了句老家的天津话,“你介笑嘛呢?横是唆了蜜了?”
锦书抬头学他的调儿应了声,“没笑嘛!我瞅着你不高兴啊,怎么了这是?”
顺子这下叹得更大声了,“我啊,愁万岁爷呢!连着三四天了,一个笑脸儿都没有,不知道是那里遇着了不顺心的事儿,弄得咱们提着心的当差,就怕哪儿一个不留神触怒了龙颜,那就得下去陪鸽子刘上麻桌儿啦。”
锦书也不当回事,随口应道:“这有什么,主子爱给好脸子就给好脸子,要是不愿意,咱们这些个当碎催的都兜着就是了。”
顺子无奈,点着头说:“是这话。可我总想着,万岁爷见了你兴许能乐……你怎么不上乾清宫请安去呢?”
锦书原本正在翻皇历,一听这话来了脾气,啪的一声就把皇历撂下了,“你胡扯什么!我这儿够乱了,你还来添柴火,存心和我过不去?这话往后别说,要是谁往太皇太后耳朵里一传,咱们都得不着好。”
顺子从没见过她生气,这会儿被这阵仗吓得直缩脖子,忙不迭道:“不说了,不说了,您别上火,气坏了身子我可吃罪不起。您忙着,我先回去了。”
锦书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语气重了点,怪不好意思的,就站起来相送,顺子笑道:“您别言语,我都知道,今儿是我没眼色,对不住您了。您留步,我走了。”
锦书搓着手道:“我嗓门高了,是我的不是,吓着您了。”
顺子向来是个大度的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并不放在心上,笑嘻嘻地打个千儿就下台阶往宫门上去了。锦书转回身,不经意朝廊庑尽东头一瞧,登时脑子里嗡的一声。
站窗户的宫女太监鸦鹊不闻的齐跪了一地,滴水下一个人背手站着,穿着石青色团鹤暗花绸常服褂,拉着脸朝她这里看过来。她激灵了下,暗忖怎么没听见迎驾的信号呢!总管和回事儿姑姑都不在,眼下宫里就数她最大,可她却顾着和人闲聊,误了接圣驾了。
紧赶着上前两步跪下,伏在地上磕了头道:“奴才死罪,请万岁爷责罚。”
皇帝慢慢踱过来,在她面前停下步子,也不出声,就那么低头看着她。她跪了一会儿听不见动静就小心地抬了抬眼,只看见皇帝行服带上低垂下来的高丽布佩帉,和红香牛皮佩系的中约。她打个突,心里越发惶恐,深伏下去,额头几乎杵着地面。
隔了很久才听见皇帝说话,只不过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齿缝里挤出来,“朕问你,什么叫‘主子爱给好脸子就给好脸子’?朕哪回不给你好脸子了?”
锦书立时愣住了,皇帝怎么还有听墙角的习惯?听这声气儿是大大的不悦,虽然她觉得他从来都是阴阳怪气没给过她好脸子,可这话万不能说,说了就要惹大祸了!
“奴才不敢,奴才是说主子是咱们的天,天与人归,奴才等当尽心竭力伺候,鞍前马后,不死不休。”锦书昏头昏脑就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皇帝拧眉细咂了味道,怎么都觉得这话该当是出自那些奉承拍马的太监只口才对,叫她这样的人说出来,纵是入了耳,还是非常别扭的。
“你真这么认为?怕是背后在埋怨朕吧!”皇帝来回又踱了几步,沉着脸道,“你起来回话。”
锦书谢了恩垂首站着,皇帝张了张嘴,本想再数落两句,可一看那张芙蓉绣面,立刻连一丝儿怒气都没了。她就像一剂发汗的药,在他病入膏肓的身子上立竿见影的出了效果。皇帝好像是认了命,又得竭力维持着他帝王的尊严,于是他冷哼一声,“你就这么和朕回话?叫朕站在风口上?”
锦书猛醒过味来,弓着身子说:“请万岁爷息怒,老祖宗上景仁宫瞧太子爷去了,奴才伺候主子进明间里歇着。”
皇帝走到紫檀大案前驻足,案条上供着文房,和一摞套有印格的白摺。小楷笔搁在鸡翅木的山型笔架上,笔尖都已干涸了。打开的白摺上是一行行娟秀的梅花小篆,极工整的写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另还有大段的经文,都是出自《金刚经》的。
皇帝回头问:“老祖宗让你抄这些?”
锦书应个是,“老祖宗说,佛经能叫人定神,能涤恶,把整本都抄上一遍,就能洗清上辈子的业障。”
皇帝的眸子深邃不见底,他看着她问:“你喜欢抄经吗?”
锦书低下头去,曲了腿道:“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喜欢。”
是不得不喜欢才对!皇帝嘲讽的一挑嘴角,她这样的年纪正是活泛的时候,能喜欢抄经才怪。那些经文连篇累牍的至理名言,繁杂槽切,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有兴致,让太子瞧上一眼,恐怕即刻就撂挑子不干了。依着他说,什么定神涤恶!她有什么业障可清洗的?真该抄经平性儿的是各宫的主子们,成天的计算,干些框外的事,玩蝎拉虎子,撒癔症,无所不用其极。太皇太后该下均旨,打发敬事房太监到各宫去,每天把《金刚经》、《楞严经》挨个儿念上两遍,她们不会写,听总是听得明白的,这样有事可干了,才能消停下来。
他伸手翻了翻那白摺,已然有寸把厚,便问:“抄了多久了?”
锦书低着头说:“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得了空就抄上一段,写成这些花了半个月。”边说边沏茶敬献上来,“万岁爷用茶吧。”
皇帝撂了手到南窗下的条炕上坐着,太阳直剌剌照在他身上,他不耐地拿手去挡。门边恭立的李玉贵忙给锦书使眼色,她会了意放下帘子,又击掌命廊下的宫女落雨搭,把光线挡了个结结实实。
皇帝的神情这才自在起来,端了茶盏下的托碟慢慢地抿,小口地喝,锦书只觉赏心悦目。年下和年后有宗亲内大臣来给太皇太后磕头请安,太皇太后赏茶赏点心是常有的,可从没见过哪个爷们儿喝茶能是这样雅致精细的。十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有力,恁么双挥刀挽弓的手,端起景泰蓝的盖碗照旧有模有样的。果然是荣华富贵堆起来的人,那尊崇叫人景仰,也叫人害怕。
她转脸往后看,不知什么时候殿里的宫女太监都退出去了,只剩她一人伺候着。她不安起来,这是在慈宁宫,也忒明目张胆了点儿,把人都打发出去了,难保别人不在背后编排她。这还是次要的,万一太皇太后回来碰上,虽没什么,却也不好看啊。
她坐立难安,偏巧十锦槅下砰的一声,一只猫头露出来,对着皇帝呲牙咧嘴地做怪腔。锦书一乐,忙启禀道:“万岁爷,奴才把大白抱出去,没的惊了圣驾。”
皇帝不喜欢那些猫猫狗狗的东西,一靠近就浑身不舒服,忍不住要打喷嚏,于是挥了挥手便应了。锦书蹲下招呼大白,那猫很听话,摇摇摆摆就过来了,她一把捞起来抱在怀里退了出去。
李玉贵正在廊庑下眯着眼晒太阳,看见她忙迎上来,探身往殿内看,“你怎么出来了?万岁爷呢?”
锦书老大的不痛快,只讪讪道:“万岁爷在里头呢!谙达,我不是御前的人,我在跟前伺候不合规矩,还是劳谙达指派别人吧。”
李玉贵眼一横,心想真是个不开窍的丫头!她以为万岁爷做什么巴巴地跑了来?明早要出宫了,这一走十天半个月的见不着面,不免生出点离愁别绪来。他那样的万乘之尊,要想瞧个人还得费这劲儿,来了还不受待见,可不是这丫头不识时务么!
他拖着长音哟了一声,“主子点谁伺候可不是咱们奴才能做主的,我要是擅自换了,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再说这会儿慈宁宫里就你一个掌事儿,你不管谁管啊?不能叫抱猫的丫头给主子上茶吧?”
锦书还想磨蹭一会儿,就说:“我到后厨让人给万岁爷准备点小食吧!”
李玉贵笑起来,“您只要在边上伺候着,那些走营的活自然有人干。姑娘嗳,做人要撂高儿打远儿,我知道您不是个忤窝子,机灵人不干傻事儿,进去伺候吧,万岁爷肯定有话和你说。”
锦书只有认栽,重又回了殿里。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屋里光线暗,她一下看不太清,在门前踟蹰着,皇帝出了声,“朕瞧你胖了点儿。”锦书噎了下,脸渐渐红了,答不上话来。
皇帝似很有感慨,“老祖宗这儿还是轻省的,总比永巷好。朕头回见你你才出掖庭,五积子六瘦的,呵口热气就要化了似的。还是眼下好,瓷实。”
锦书暗道这南蛮子北京话学得不赖,可也不该变着法地说她胖啊,还“瓷实”!她懊丧不已,哈着腰说:“这是托万岁爷和老祖宗的福。”
皇帝淡淡一笑,“那敢情好。”顿了顿道,“明儿朕要巡三营,你愿不愿意随扈?”
这话说得就没道理了,她是慈宁宫的人,点谁也点不上她啊。她肃了肃,“能给万岁爷随扈是奴才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明天我师傅就要放出去了,老祖宗身边就荣姑姑一个人怕倒不过来。”
皇帝也觉得刚才的话没过脑子,不过既然出了口也算是尽了心力,她推辞是肯定的,万一她要是答应,那就再好不过,只消他一句话就能把人要过去,放在自己身边定然万无一失……只可惜了,她不稀罕啊。皇帝冷笑,她心里只有太子,太子呢,为她诈伤留宫,连巡军都不去了。果然是情深义厚得很。自己不盐不酱的算怎么回事!竟然没有申斥太子,还装糊涂由得他乱来,为的是好有人保她平安,到最后怕是要促成他们了。
他深深看她一眼,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她:“太子近来可来慈宁宫请安?”
锦书垂眼看着脚尖,思忖了下方道:“主子们晨昏定省时奴才不在值上,所以并不知道。”
皇帝蓦地皱起了眉头,太子下半晌上慈宁宫来是几天前的事而已,怎么就不知道了呢!他恨她耍滑,怒气直冲上来,霎时拉了脸子,砰地便拍了桌子,炕桌上的盖碗茶盏跳了半寸来高,哐当一阵乱响。
锦书被吓得跪下来,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真是不该,她怎么在皇帝面前打马虎眼呢?这下惹祸了,脑袋保不住了!
正胡思乱想着,膛帘子一打,李玉贵面无人色的爬过来,磕头如捣蒜,“万岁爷息怒,万岁爷息怒……”
皇帝气得发抖,抬腿就踹过去,嘴里狠狠骂道:“狗奴才,谁让你进来的?给朕滚出去!”
李玉贵冤枉,不明不白挨了一通窝心脚,全当是给皇帝撒气了。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瘫坐在廊子下喘粗气儿。心道好家伙,这雷霆震怒没要人命简直就是老天爷睁眼了!管不了了!爱谁谁吧!
龙颜大怒可不是闹着玩的,众人魂飞胆丧,齐齐退到三丈开外,抖抖索索挤作一团。皇帝坐在阴暗里,眼神如鹰隼般凌厉,“朕最恨被人欺瞒,你好大的胆子!”
锦书极度的恐惧,却咬着牙不说话。他怒极反笑,“好啊,这会儿成锯了嘴的葫芦了,你的伶牙俐齿呢?”
她哆嗦着应道:“万岁爷消消气儿,奴才罪该万死,万岁爷要剥皮抽筋,还是白炖油焖,奴才听凭主子发落。”又闷声补了一句,“气坏了圣躬,奴才再抄两本《金刚经》也不够抵罪的!”
皇帝被那几句话弄得哭笑不得,顺了半天气才道:“往后少和那些个太监逗闷子,怎么张嘴全是那种调调!”
锦书老老实实应个嗻,终于长出一口气。这狂风骤雨来得快,收得也快,所幸没有一个怒雷劈下来,否则这会儿准糊了。
皇帝放了恩典,“你起身吧。”
锦书麻利儿爬起来谢恩,垂着手偷眼觑他,他抽了汗巾子自己拭被茶水溅湿的胳膊,那夔龙纹的箭袖乌泱泱湿了大片。她忙上前拿帕子给他擦,可那夹袍早吃透了水,再擦不干了。她抬了眼看他,“万岁爷,奴才传尚衣的太监来伺候您换衣裳吧。”
皇帝瞧着那双澄澈的眼睛,里头波光潋滟恍惚要沉溺进去似的。他似笑非笑地说:“既这么,连亵衣一道换了才好。”
她缺心眼的哎了声,欢快道:“奴才给您生火盆子去。”
皇帝慢吞吞道:“然后惊动太皇太后,问怎么弄脏了袍子,朕就说你对朕扯谎,太子明明来请了安,你却说没有,朕恼了,打翻了茶盏。”
锦书越听越后怕,这要是捅到太皇太后面前,少不得又费口舌。落了短的是,那天太子到了慈宁宫门口并没有进来,两下里夹攻……不堪设想!
她瞥一眼他的袖子,结巴着说:“那怎么办?”
皇帝反问她:“你说怎么办?朕就这么焐着。”
她忙摇头,“那不成,天冷。”左右一看,墙根矮柜上摆着个绷子,是她绣了一半的手绢。急忙卸了花绷拿过来,“万岁爷,奴才给您垫着吧,还能吸掉点儿湿气。”
皇帝看着她忙碌很受用,威严地应了把胳膊伸过去。锦书草草卷了就塞进他袖笼里,皇帝突然一激灵,嗬了声,嘶嘶抽起了冷气,把她吓得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是什么?”皇帝拢着眉心喃喃,把帕子抽了出来,上头赫然是根绣花针。这下他觉得愈发疼了,虎着脸道,“这是给朕上刑啊!你是成心的?”
她早骇得脸色煞白,腿一软就跪下了,“万岁爷,您杀奴才的头吧!”
皇帝无奈地举手在她脖子上一比划,“真要杀你,都能杀上十回了。朕……或许真该杀了你,否则你迟早会要了朕的命……”
她吓得不轻,打着摆子说:“万岁爷,奴才这就请太医去。”
皇帝嘴角直往下耷拉,“多大点事儿,请什么太医!你起来,别动不动就下跪,往后背着人时就甭磕头了,有话站着说,还要挺直了腰杆子。”
锦书躬身道是,又小心说:“奴才瞧瞧您的伤吧,值房里有药,奴才去取。”
皇帝撸起袖子,男人的胳膊和女人的胳膊不一样,到底是练家子,结实有劲儿。锦书也顾不得害臊了,凑近了看,却是汗毛林立,什么也看不见。
她又往细了看,讷讷道:“在哪儿呢?真戳着您了?”
皇帝气结,敢情她还当他讹人是怎么的!另一只手往腕子上一指,沉声道:“这个红点儿,瞧见没有?这是针眼儿,不是刀伤!”
她木讷地哦了声,“主子稍等,奴才这就取药去。”说着快步出了正殿,一撩洒花软帘,正撞在门口的李玉贵身上。
李玉贵被撞得一踉跄,稳了身子慌里慌张把她拉到一旁,朝殿内努了努嘴,问:“怎么样了?还火着吗?”
锦书绕过他往配殿里去,边应道:“消了火了,这会儿没事儿了。”
李玉贵叹道:“到底锦姑娘脸面大,三两下就哄住了。”看她翻箱倒柜的就问,“找什么呢?”
锦书手上一顿,怯生生道:“谙达,我把万岁爷的胳膊弄伤了。”
李玉贵五官移了位,惊呼道:“神天菩萨!您可真行!够把祖宗从祖坟里扒拉出来鞭一顿的了!伤着哪儿了?赶紧请太医吧!”
锦书苦着脸说:“我把绣花针插在万岁爷胳膊上了,可万岁爷说不是什么大事,犯不着传太医,擦点药就成了。”
李玉贵听得直捯气儿,姥姥的!都这样了还能不杀头,连呵斥都没听见,真个儿是稀罕到骨头缝里去了。他摇着脑袋长吁短叹,生了情的横竖是不一样的,戳一针算什么,就是拿顶针整根的捅进去也不带发火的。他拍了拍她的肩膀,“丫头,你可真够有福的了,自个儿多珍惜着点吧!”
锦书含糊着应承了一声就往明间里去,边走边想,什么有福!对着仇人强颜欢笑,自称奴才,又是磕头又是伺候,这样的福气她宁肯不要,如果可以,一辈子再不相见才好呢!
南窗户的帘子打起了一个角,皇帝微侧着身子,明媚的春光照在他的膝盖上,他凝神看手腕上的针眼,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眼皮都没抬一下,冷着声道:“又在发什么愣,还不过来上药!”
她应了声,急忙捧着药罐子过去,躬身替他挽起袖子,只见那皮肉间不知什么时候鼓起了个包,像蚊子叮咬的一样,周围大片的红肿。她这才觉得害怕,惶惶的半跪在他脚边的踏板上,拿玉拨蘸了药薄薄敷上一层,又觉得不够,便再敷上一层,直涂了五六层上去,这才拿素绢包扎了伤口,重替他放下箭袖起身退至一旁。
这时候园子里有脚步声传来,李玉贵大声的请安,“老祖宗回来啦,奴才给您问吉祥啦!”
皇帝看她一眼,顺手把矮几上的药罐儿塞到了脚踏底下,拿足尖一踢,药罐子骨碌碌就滚进最里头去了。他若无其事的整整衣裳迎到门前去,远远给太皇太后揖手行礼,“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太皇太后看见他只一怔,旋即笑着虚扶一把,“皇帝多早晚来的?”
皇帝扶她到大狼皮褥子上坐定,方恭敬答道:“才刚来了不久。皇祖母是上景仁宫去了?”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东篱那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扭伤了脖子这样大的事也不打发人来回我,倒是顺子在这儿说起了我才知道。你去瞧过了?依着你看到底怎么样呢?”
皇帝看太皇太后心疼肝断的样子,就知道太子这回的戏做得足,只得应道:“皇祖母且放宽心吧,孙儿看了,没什么大碍,不过就是扭着了,并没有伤筋动骨,将养几天也就好了。”
“这我就放心了。”太皇太后道,“我怕他身边的人大意,把塔都留下照料他了,另吩咐了太医正坐守在景仁宫里,好保他万无一失。”
皇帝笑了笑,“还是皇祖母想得周全,塔嬷嬷在,朕也好安心出巡。”
帝王家就是这样,行事说话各有各的用意,再亲的人面前也要保留三分,从没有掏心掏肺的时候。太皇太后是个心思深沉的人,她虽看不出太子是装病,却也留了个心眼儿,把塔嬷嬷留下一则照顾太子,二则也作看管。至于皇帝,当然乐见其成。
风平浪静时有塔嬷嬷在,太子不能随心所欲,只好乖乖待在自己宫里“养病”。倘或锦书出了什么事,凭着他的能耐,一个塔嬷嬷断断留他不住。这样既防止他们见面,又能在紧要关头保全锦书,不失为上上之策。
皇帝敛了笑容,又道:“孙儿明早就要出巡了,今天特来和皇祖母辞行。这趟围子约摸十来日便回来了,孙儿不在宫里,请皇祖母保重凤体,孙儿出行在外也念着皇祖母。”
太皇太后满脸的慈爱,伸手搭在皇帝手背上一握,“你也要保重圣躬才好,才入的春,到底还是寒浸浸的。军中不比宫里,该带的东西都要带全了,到了那边缺这短那的可不行,临时置办也不方便。”转脸对李玉贵道,“多给你们万岁爷带几套氅衣,别由着他贪爽利,会头着了凉我唯你是问。”
李玉贵点头哈腰道:“老佛爷只管放心吧,奴才自当尽心伺候主子。”
皇帝也道:“朕每日打发人送平安折子到皇祖母跟前,请老祖宗不必挂念孙儿,孙儿定会仔细朕躬,请皇祖母宽心。”
太皇太后笑着说好,祖孙俩慢慢地吃了一盏茶,聊了几句番外话,太皇太后拿眼一乜旁边的锦书,说不上的乏力。皇帝真正的目的怕不是单单和她辞行吧,还有他心心念念的人,临出宫来瞧一眼,说上几句话,真够难为他的。堂堂的皇帝,这样的煞费苦心,这点子精力用在后宫哪个嫔妃身上不好,明知道难,偏和自己较真,何必呢!
太皇太后打量皇帝,眉目清朗,英姿勃发,端端正正地坐着,那样子真是像极了他皇考。高皇帝半生戎马,原本是心怀天下的,后来怎么样呢?敦敬皇贵妃一死,连带着把他的志向和三魂七魄统统带走了,点灯熬油地把命熬丢了,扔了个烂摊子给皇帝,亏得皇帝争气,走到了那份上没了退路,二十岁的年纪咬紧了牙关攻下了京畿,否则宇文家早就株连九族了。如今呢?廉颇老矣,尚能饭否?那轴脾气,别到临了也砸在个女人身上!
太皇太后幽幽叹了口气,转头问李玉贵:“随扈的御前伺候都妥了吗?短人不短?要不我这儿拨两个过去?”
皇帝扫了李玉贵一眼,直扫得他遍体生寒,忙哈着腰道:“瞧老佛爷说的!这大英的一草一木,一砖一柱,都是咱们万岁爷的,就是玉皇大帝那儿短了人,万岁爷跟前也不能短喽。老佛爷甭操心了,奴才都置办好了,钦点御前随扈的红顶子侍卫们也都收拾齐全在营房里候着了,擎等着明儿天一亮就开拔。”
太皇太后犹不放心,“九城戒严了没有?道儿都清了吗?”
皇帝笑道:“坊市间有九门提督衙门会同前锋营,护军营等警跸,御道上有三营亲兵把守,不会有闲人误闯的,请皇祖母放心。”
太皇太后沉吟道:“虽说这些年太平无事,可总归仔细些好。”
皇帝自然知道她要提点的是什么,微躬了躬身子道:“孙儿省得,谢皇祖母关心。”说罢起来行礼,“时候不早了,说了这么会子话耽搁了皇祖母歇觉,倒是孙儿大大的不是。皇祖母安置吧,孙儿告退了。”
太皇太后站起来,年纪大了想得也多,她统共就两个孙子,一个撒在外头还没回来,这个时时在身边的这会子也要出宫去,心里一惆怅,就拉着皇帝一再的叮嘱,
“澜舟啊,出了城冷,好歹多穿些。上驷院里的马挑性子温和的,像上回那样尥蹶子的多吓人啊!到了丰台捎信儿回来,我盼着的。”
皇帝颔首道:“孙儿记住了。老祖宗且等两日,朕早晨接到了咱们庄王爷的折子,说眼下到了房山,赶着点脚程,再过两三天就能到京城了,到时候叫皇考定妃和长亭进宫陪您。”
太皇太后想了想道:“房山离丰台近,还是叫他往丰台去,你们弟兄先碰个面,有他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些。”
皇帝道是,太皇太后指派了锦书道:“送送万岁爷吧。”
锦书应个嗻,便尾随着皇帝朝宫门上去。太皇太后倚着大引枕,掀起帘子一角看,脸上神色复杂难懂。崔贵祥在边上看着,不明白太皇太后怎么指了锦书送驾,暗琢磨着是不是老太太有了松动,刚才还要往御前拨人,难道是要把锦书往皇帝身边送吗?
“崔啊,”太皇太后突然道,“你也是老人儿了,迄小儿就在南苑王府当差,敦敬皇贵妃你也见过,你瞧锦书和她像不像?”
崔贵祥不由一惊,脑瓜子转了转才道:“像,也不像。”
太皇太后看过来,“这话怎么说?”
崔贵祥垂手道:“依奴才看,锦书的眉眼儿并不十分像先皇贵妃。性子嘛,倒有几分相似,也是爱静,不爱多说话。还有口音,舌头有点沉的京普,这个就特别的像。”
太皇太后咳了声,“总管,你这算是有见地?不着三不着两的,谁论口音了?紫禁城长大的孩子不都这样吗!”
崔贵祥一低脑袋,“请老佛爷示下。”心里咚咚跳得像擂鼓似的,可别起了端祸根的念头啊,万岁爷出了宫,锦书要靠太子保命还真有点悬哪!
太皇太后一个人闷头想了半天,“这孩子长得好,脾气也好,办事兜水不漏更好。简直是齐全坏了!怎么办呢,你瞧瞧你们万岁爷那样儿,像是陷进去了,我这会儿也拿不定主意,我琢磨来琢磨去,想得脑仁儿都疼。你说好好的,皇帝偏瞧上这个丫头,要换成别人,留了牌子,第二天一晋位,齐活了!可她这儿不成啊,她和旁人不一样……你说她对皇帝有没有那么点意思?”
“这奴才可说不好。”崔贵祥忙道,“老佛爷,咱们也别操心了,这种事儿谁说得明白呢!不过照奴才看来,锦书是没有那心思的,她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才能活得长久,她要是想出幺蛾子,万岁爷恩旨一下,板上钉钉谁也拦不住,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太皇太后缓缓点头,“是这话。你给我盯着点儿,一有动静就回我,别等闹出祸来,再补救就晚了。”
崔贵祥唱个喏,低眉顺眼道:“老佛爷放心交给奴才吧,奴才保管给您办得妥妥帖帖的。”